第二十八章（1 / 2）
满天星辰，干戈寥落。清风呜咽，万山寂空。
阁楼上四盏蜡台，燃烧着浓重的夜空。简单的茶点只是当做摆设，黄三儿匆匆地下楼，他要去安排家奴们今晚的住处。
叶红霜已经恢复了平静，她端坐捧起一杯热茶，纤细洁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依旧是那么优雅惬意。
叶放换了一件合身的衣服，又拿来一袭薄毯给叶红霜披在身上，叶红霜对着他微笑点头，让他靠近自己坐下，狗腿子叶放受宠若惊。
我知道她此次来的目的是叶放，但她选择对我开口，语出惊人：
“那一百斤炸药被叶红莲知道了。叶槐派人搬走了火药，叶红莲抓了邹云达，又下令让叶全礼回邯郸来接受问询……我们等不到端午了。”
她已经不再称呼叶槐叶红莲为父兄了，我思考着她话中的意思，侧眼看向叶放。叶放果然露出惊愕的神情，但也仅是惊愕而已，他并没有惊呼或询问，而是做出了一个倾听的姿势，身形笔直如枪，目光谨慎异常。
叶红霜脸色郑重，端起手中茶杯浅浅喝了一口，似乎是要理清思路，缓缓说：“叶红莲一个小厮和我的婢女小翠私通，有一段时间了，我竟没有发觉。前日小翠把那小厮带到我院里侧房中媾合，发现了我藏在那里的火药……”
“叶红莲问我火药是做什么用的。我说……我说是准备送给大哥的。叶红霜并不相信，后来叶槐的人过来，把火药带走了。”
我看叶放露出茫然的神情，问：“叶全礼……是怎么回事？”
“叶全礼在永年县充任班头，永年县里的三班衙役五六十人，都是叶全礼……你大表哥的人。他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她顿了顿，看看叶放的脸色，说：“我原本是打算端午节的时候唐他们都到邯郸来的。”
我年前去城里的时候曾见过这个大表哥一面，二十六七岁的中年，人很干练，拉着我说了些不咸不淡的闲话，当时我以为他是碍于是全字辈中大哥才对我客气，没想到他竟然……
我心中波澜皱起，叶全礼是二爷爷叶柏的亲孙子，难道二房也参与了叶红霜疯狂的计划？我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慢慢说：“阿娘，你现在能使唤得动的还有哪些人？”
“叶全礼若来邯郸，一定会被控制住。”叶红霜略一思索，说：“铺子那边本有三十多个可用之人，但邹云达已被叶红莲关起来了。行商队伍里黄蛮子去了南方，消息断绝。剩下就是城东老庄子里的人了，滕迁和马韬年前受了伤，这几个月刚刚养好，他们能召集起二三十个人来。”
我微微苦笑，这样算起来，叶红霜原本也只能掌握百十来人。用这百十来人就想掀翻掌握了整个叶家的父兄，叶红霜未免有些异想天开了，看来仇恨真的可以遮蔽人的眼睛。
她唯一占得先机的就是保守秘密发动突袭，她明白这一点，所以往日里对没什么心机的叶放也守口如瓶。
但是现在，叶槐和叶红莲起了警惕之心。
叶放目光变得阴沉，叶红霜则有些呆滞，手捧着水杯，目光散乱无神。
其实我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大不了离开邯郸罢了。我可以去旗台山，或者周游天下，总能找到一个安身之处，据说钱塘一带就很不错……
但是……
叶放一定不会走的。
他与叶红霜叶红锋的情感深厚，我之前试探过他的态度，他虽并没有说太多，但我确信就算叶红霜十恶不赦，他也一定会站在这个心爱的女人身后，当她手里的一把快刀。
我看向叶放，他瘦高的身影在烛光的映照下细细长长，锋利而绝决。
他不走，我又怎能离开？
他目光中有烛火的幽亮，双手摁着桌几，说：“小姐，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啊？”
叶红霜目光柔和地看着叶放，她心中当然清楚叶放对她的感情，不过如叶红锋所言，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但是现在她谋划十年的计划即将破产，她必须要挣取到叶放，寻找最后翻盘的机会。
她先给叶放倒了一杯茶，示意让他耐心一些，然后微微整理了一下披在身上的薄毯，凝视着叶放的眼睛，缓缓开始了自己的诉说。
“十八年前，我父亲叶槐把我许配到定州，嫁给定州判官冯青素之子冯铭。放哥哥你知道，当时我并不想离开邯郸的。”
“那一年我十六岁，和小隐现在一般大。世道很乱，比现在还乱，晋王带着河东大军和前梁的军队厮斗，河南河北杀得血红一片。听说贝州被围了半年多，城里人吃人，大人随时都要把孩子带在身边，稍不留神就被掳走了去……吃掉。叶家当然不至于此，邯郸也还算安宁，但我哪还愿意远远地嫁到定州去？”
“天下大乱，正是叶家这种黑白两道通吃的枭雄崛起的好机会，若是能够把南方的物资运往北方和河东贩售，可获暴利。北地战乱不止，叶家虽有一两百家奴武士，但与各地乱军和流寇盗贼来比，终究势单力薄。”
“让我嫁去定州是二哥叶红莲的主意。当时定州义武节度使王都已经投靠了晋王李存勖，是大晋的功臣，备受器重，定州一地也相对安全。叶红莲觉得这天下迟早要姓李，就建议叶槐与晋军多多联络。那冯青素本是邯郸人，与叶家相熟，他们就提出要把我嫁给冯铭。只有成全了这条门路，叶家的生意才能延伸到北方，甚至河东辽北……”
“我……我当时只有十六岁，什么都不懂，在阿娘跟前哭了几日，阿娘去找叶槐求情，被叶槐一巴掌打晕了过去。大哥也去求过，结果被罚在祠堂里跪了三天……”
叶红霜脸上带着一抹惨笑，斑驳的旧伤痕在烛光的映照下条条分明，她絮絮地说着往事，话语平静如水。叶放安静地听着，目光平淡地看着叶红霜的脸，目不转睛。
“我能怎么办？只能嫁了吧……，送亲的时候，放哥哥你被派去了青州。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什么？”
叶放默不作声，叶红霜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去送我的是叶家当时的大管家王河，带着二十个家奴武士。一路上躲避着战场和乱军，我记得当时是冬天，下着大雪。我们每走一段路就能看到雪地里冻僵的尸体，红色的血把白雪融化，又被冻成红色的冰，横在大路上一条一条的。有的尸体还被剥光了衣服，野狼野狗啃咬着。我们的车队经过，它们就呲牙吼叫，我吓得缩在车厢里，夜里也不敢睡觉，哭得一塌糊涂……”
“我们不敢直接北上，先朝东北方向绕道去新河，又绕到束鹿、藁城，沿着滹沱河向西走，最后来到定州。结果刚入定州地界，就遇到了孙方简和孙行友……”
我的心一沉，再次观察叶放的脸色，他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一张瘦脸像是石头雕刻的。
叶红霜也看了看叶放，说：“他们是盗匪，没有任何道理可讲，围上来杀了管家王河和侍卫们，然后就把我和丫鬟婆子，连着六大车嫁妆掳上了狼山。——放哥哥，你想不想知道我在狼山上都经历了什么？”
叶放目光一抖，下意识地遥遥头，随即无声地叹了口气，把目光从叶红霜的脸上垂了下来。
“放哥哥，不要回避，也回避不了。不是吗？”叶红霜凄凄一笑，说：“去狼山第一晚，我就被孙方简坏了身子，后来我又被送给了孙行友淫辱两日，再后来我被关押在一个小小的石头屋里，山寨里的臭猫烂狗就都凑了过来……”
“在邯郸在叶家，我是被宠惯的小姐，在狼山，我还不如一个娼妓……哭、喊、挣扎、撕咬，都没用。三四个浑身恶臭的山贼淌着口水逼近时，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能做什么……”
“我觉得我就要死了，就要被他们……弄死了，我撞墙自杀，又被他们救活，然后找了个人日夜看着我……”
“孙行友说我还有用，留着我的命，邯郸就会源源不断把钱粮送到狼山来，不能把我玩死。——我几次想要自杀，都被阻止，然后就被狠狠地用鞭子抽打。他们不给我穿衣服，我趁看守不严的时候，披着床单往外逃走，被抓住又是用鞭子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