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1 / 2）
埋葬了叶放之后，我想要去旗台山。
云宝山的别院太大太空，距离叶放的墓穴又太近，我想离这里远一些。
我尽力不要去想死去的人，尽力避免情绪再度崩溃，我要去找葛家的小丫头，和她说话，帮着她的阿爷和阿娘盖房子，垦荒地，捕鱼，感染一些活人的气息……
我沿着山路向下走，日光依旧浓烈地晒着我，脸上生疼，我却并不在意。
黄三儿骑着马迎了过来，看到我时似乎吓了一跳，忙下了马对我行礼，说：“小公子，你……你这是怎么了？”
他的眼神很关切我的状态，似乎是看到了鬼，我觉得我应该说话，但我只是目光呆直地看着他，什么都不想说。
他更加慌乱，想要搀扶着我坐到路边。我不理他，沉默的向山下走。当他又要搀扶我的时候，我推开了他，喉咙发出嘶哑的怒吼：
“滚开！滚——”
他讷讷地闪到一旁，任由我慢慢走下山去。
山下的小河淙淙流淌，河水并不深，只有半人多高的样子，清澈无比，几乎能够看到河水中游弋的大鱼小鱼。
过了架在河上的小桥，再向南走一段路，就到了杜云僧的小院。
哦，我不应该再叫这里是杜云僧的小院，他已经被吕祖和陈抟道长放逐去了西川。现在这里住的是华州来的葛家四口，这里应该叫葛家小院。
我走到院门的时候，黄三儿从我身后窜出来，替我推开了门。
我回头看他，他又讪讪地退了几步，低下头去。——原来他一直在跟着我，失魂落魄的我竟然没有丝毫感觉到。
“叶公子——，叶公子你回来啦！真好真好……”
巧儿大叫着从屋里跑出来，手中举着一根用木棍和刨花做成的小风车，她跑到我身边，笑着仰头看看我，随即就开始告状：“——昨天黄管事睡在你的屋里，阿爷阿娘也不敢去说！你快把他赶走……”
黄三儿尴尬地当做没有听到，缩手缩脚地去拴住马缰绳。
“你阿爷呢，今天有没有进山……”
“昨天下了雨，阿爷说今天山上太滑了，就不去了。他们在后院里，下雨淋湿了烧好的土坯……”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葛大福三人已走了出来，手上都是泥土，显然刚才正在干活儿。他们看到我，先露出惊喜的表情，然后毕恭毕敬地行礼，搓着泥巴手站到旁边。
我去后院看了一圈，五间大房已经盖起了一人高，有了窗户和门的轮廓。昨天下雨，他们提前给土坯墙盖上了油布，但还是被淋湿了一些，此时正在修补。旁边的小土窑正在烧着，负责添柴的是葛家老太。
我说：“老太太，以后我就要在这里长住了，你不要嫌弃我。”
她脸上笑得开心，嘴里却恭敬得很，“老婆子一家四口能够在此安家，是托庇于叶公子你的恩情。叶公子这么说话，让老婆子可受不起啊。叶公子但有吩咐，我们遵从就是了……”
侧屋里，黄三儿忙着打扫他留宿的痕迹，巧儿走过去督促，黄三儿郑重地警告她，如果再向我告状，他以后都不会再给她做小风车了。于是巧儿犹豫得很，咬着指头思索……
我向葛大福询问情况，他说前段时间黄管事送来的粮食米肉都还有，足够吃的。这几天没日没夜地干，预计房子要五月底才能完工，到时候就得赶紧开荒，挣取能够种上今年的麦子，如果实在来不及，冬天都难熬了……
他是有自己的计划的，这是他一家人的生活，自然上心。
我问黄三儿去云宝山是做什么，他说回去取些工具，铁锹锄头之类的。我问他是不是不想再回邯郸去了，他扭捏了许久后说，是的。
他说他进叶家之前是个木匠，后来因为朝廷要征召他参军，他害怕就逃了，衙役要抓他，他就投奔到叶家跟了叶红锋。叶红锋对待下人是宽厚的，但如果能够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谁又想去给别人当家奴呢……
我同意了他的请求，让他先去云宝山拿那些物件，也不拘于锄头铁锹，只要觉得有用的都可以拿来，把我的纸笔墨砚也都带来。
我们要在这里过日子了。
黄三儿眼中放光，他觉得自己一人去不够，干脆喊了葛大福，两人骑着马匆匆去了。
像是去打劫……
我就和巧儿玩了一下午，她给我看她的小风车，我教她捏泥人……
打劫的二人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向晚，两匹马上载满了各色物品，已经没有了他们的坐处，他们是牵着马回来的。
铁锹锄头、锅碗瓢盆、布葛丝绢、笙管笛箫，十八般兵器一应俱全，黄三儿还牵着两只羊，我已不记得别院里什么时候养着这两头畜生了……
葛大福叫来媳妇，欢天喜地地清点……
黄三儿把文房四宝送进我的小屋，整齐排列在案台上，极尽一个仆人的本份。他从怀中拿住一张纸，说：“小公子，我收拾的时候，在阁楼上发现了这张纸，上面写着字的……，我本来说不带上了，葛大福说这也不占地方，就让我拿来给你……，你看看还有没有用？”
我才想起卢念文离开的时候对我说过，他给我留了一些话，便拿过纸来看。上面写着：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落款是：“定州桃源镇卢五。”
端正的楷书，笔画却是后世的简体。——仿佛有一道闪电在我的脑海中乍响，我瞬间明白了。
那个瘸子，那个卢念文，他和我一样，是穿越到这个世界来的……
我脑中闪过昨天遇到他时的景象，他牵着一头驴子冒雨上山，他站在大梨树旁抬头看我，他瘸着步子绕过走廊，他站在走廊中看着院中的雨景，他走上阁楼，一边行礼一边对着我脱口说出，你竟是个女孩……
他和我讨论火枪火药的事情，我以为他只是单纯对这些感兴趣而已，没想到他竟然是专程来看我的。叶放来了之后，我的心思就完全不在他身上了。
他在阁楼上留下字迹，冒雨离开。
我和叶放下山的时候再次遇到了他，他和一个魁梧的骑兵将军同行，应该就是在潞州买了叶放的火枪的周……周禹。
我当时不想和他们见面，他们骑着马，身影消失在大雨滂沱的官道上。
卢念文，那个瘸子居然是穿越者……
我虽然惊诧，但却没有马上去见他的冲动。我现在心绪很差，我必须躲起来舔舐自己的伤口，之后才会考虑和另外一个穿越者相见的事情……
我必须做好充足的准备之后，才能去见他。
晚上吃饭的时候，黄三儿兴致高昂地和葛大福商量今后的生活，从锅碗瓢盆说到打坯烧窑，从桌椅门窗说到开荒播种，最后他们决定明天再去一趟云宝山。
吃完饭二人在后院搭了个窝棚，晚上黄三儿睡在里面，黄三儿看起来很高兴，像是住进了皇帝的宫殿……
我没有参与他们的雄心壮志，第二天去了旗台山深处漫游，我寻找到了那一夜悟道时的石台，静悄悄的山野，毫无出奇之处……
从昨天到现在，我感觉自己的道心隐约有崩坏的危险。
在我这里，并没有道心坠尘的说法，我的道心，原本就产生于人间尘世。至于道心崩坏，那就是我情绪的崩溃，我觉得我会变成叶红霜那样的疯子……
我无法忘记叶放，但我要尽量做到不去想他。
我没有去帮助葛大福和黄三儿修建房屋，整日去山里游荡，在每条小路上留下我的足迹，在每棵大树上摁上我的手印……
五月二十三，黄三儿终于听到了邯郸城里叶家的消息。
叶家成年子弟全部死亡，尸骨无存……
叶红锋成了叶家新的家主，和叶全昭一起收拾残局。他们团结了叶家女眷和未成年的叶家子弟共度难关，召回了叶家在外地的所有商队和家奴武士，来巩固邯郸城的家业。断了手的邹云达被重新起用，成了叶家的大管家……
邯郸官衙中底层小吏的官职大量空缺出来，叶红锋以极强的能力和手腕做出了迅速的调整，他辞去了北监的差事，成了捕房的总班头。叶全昭接替他掌管北监，——这是很要紧的位置，因为监狱里总是能出产质量上乘的家奴武士……
叶红锋的调整已足够迅速而有效，但相比往日，叶家的实力已大幅降低。他们失去了在邯郸横行霸道呼风唤雨的能力……
之后几个月，叶红锋将会面临来自邯郸城内和叶家宿仇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