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2 / 2）
叶珍从城东的庄子回到了邯郸，毫发无伤。但有传言说叶红锋准备把她嫁给虞家，虞家主有两个儿子，长子在邯郸经营布匹生意，次子在外地做个小官，人丁并不算兴旺，却也算得上是邯郸城中的有些势力的家族。
叶珍嫁过去，是要做妾的。
叶红锋知道我就住在旗台山，但他没有来找我，不是没有时间，而是那晚我几乎灭了叶家全族，包括他的儿子叶全庆。
五月底的时候，我去看过叶放一次，因为又下过了两场雨，他的坟头长出些嫩绿的小草来。
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叶放身边，和他一起眺望东方。
云宝山的五月草木繁盛，鸟儿和小兽在草间觅食，成群结队的灾民愈演愈烈，他们漫山遍野地寻找可以吃的东西，叶家的别院外墙被扒出很大的一个豁口，里面传来叫骂纷争的声音……
“叶师父，我一早就让黄三儿葛大福把值钱有用的东西都搬走了，你说我是不是很有先见之明？”
叶放并不回答我，他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我的目光越过叶家别院，看向十里外的邯郸城，那里被薄薄的云雾遮住了视线，但我可以想象城内的熙熙攘攘，无数聪明的脑袋在勾心斗角地算计。
“叶师父，你说叶红锋会不会来找我，把我纳入叶家族谱？我的本领他是知道的，我可以替他稳定叶家的局势，说不定还可以力挽狂澜呢！死了个儿子算什么，为了振兴叶家，这种事情他办得出来，叶师父，你说是不是……”
“你不要如此刻薄，胸怀放宽些……”
忽的传来这样的回应，我猝然转头看向叶放的坟头，那里碎密的小草芽像是一层绿色的薄毯，生机盎然地覆盖着。
我忽然意识到，这是我心底发出的回响……
叶放，终究是已经死了。
眼泪要夺眶而出的时候，我站起来，准备返回旗台山去。
山路上跪着一个瘦小的人影，我走向他，他却并不躲避，只是低着头跪在山路中间。
“你来做什么？想杀了我，斩草除根？”
“辛畅不敢。”
他低着头说：“大公子为报叶放之仇，派出邯郸的衙役，会同叶家杀手捕杀辛畅。辛畅逃亡多日，避无可避，昨日去到邯郸投案自首。大公子却不杀我，他让我来寻你，听凭你的处置。”
我看看山野四周，说：“你一个人来的？叶红锋不怕你又跑了？”
“我若再逃，大公子势必再次派人追杀。我也见识过了小公子的手段，知道小公子并非凡人……，辛畅已经受够了四处逃亡的生活，情愿一死。——但凭小公子发落！”
我下意识地觉得这是叶红锋传递给我的信号，他把杀死叶放的凶手送到我面前，不就是想希望打破僵局，希望我去邯郸城和他重新建立舅舅外甥的正常关系吗？
亦或者，他是想试探一下我还有没有法术？如果没有了，那便对他的叶家毫无用处。辛畅这样的杀手完全可以杀了一个道心坠尘的术士，为叶全庆报仇。
我看着这个杀死叶放的人，他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瘦小枯干，一口川渝地区的口音，既没有死到临头的惶恐，也没有慷慨赴死的绝决，一张瘦脸平静非常。我想了想，蹲在他面前，从地上捏起一撮黄土，说：
“吃下去。”
辛畅露出疑惑的神情，我笑着说：“你不是说听我发落吗？吃下去！”
他用双手接过那搓黄土，送入口中，咽了下去。
我说：“你是知道我的能耐的，我要让这搓黄土留在你的肠胃中，你呕不出来，也拉不下去。只要我想，它会变成尖锐的针，狠狠地刺扎你的肠胃，让你痛不欲生。哪天我高兴了，黄土会扎烂你的肠胃内脏，那时你就死了。”
辛畅似乎有些不太相信我的话，但是随即，他的肚子就开始疼痛起来……
他的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恐惧，却依旧跪着，忍着，额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一层细汗，转眼间，后背和肩头上的衣服便也被汗水浸湿了……
但我现在还不想杀他，慢慢松开了捏着法诀的手指。
“你是我的奴隶，从此后你就跟在我身边。”我说：“你如果有把握杀我，尽管动手。但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如果杀不了我，我就再让你吃一撮土，这次我把它放到你的脑袋里……”
他颤颤巍巍想要站起来，几次努力都失败了。
我在旁边冷眼看着，我怎么会舍得他死呢？
我就是要折磨他，凌辱他，报仇并不需要杀死凶手，杀了凶手意味着仇恨的终结。——我要让叶放知道，这并不是终结。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我把杀害他的凶手留在了身边，日日夜夜地看着，只要看到他，我就会想起叶放……
辛畅已经站了起来，我迈步就向山下走。他快走几步跟上来，说：“主人，我们现在去哪里？”
他倒是很快地适应了自己奴隶的身份，我冷冷地说：“去旗台山。”
旗台山，葛家的小院已经盖好了新房，正在晾晒。
葛家媳妇找来了许多香草，屋里屋外点燃了几堆，呛鼻的烟雾充盈旋绕，新房子像是笼罩在云雾中的仙境，据说这样熏烤过的房屋，以后会常年留有香草的气味……
黄三儿很高兴，他终于可以不用睡在临时搭建起来的窝棚中了……
葛大福对我说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就要抓紧时间去河对岸开垦荒地，又说这几天河道上游也来了一户人家，到这里来打过招呼，看起来也想要在河边建房安家。大家都是苦命人，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他把锯子和斧头借给了人家……
我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我可以预见会有更多的流民到这里来安家，这里会形成一个村落，然后被朝廷再次纳入征发赋税徭役的王土。
他们逃到千里之外的他乡，逃进深山之中，却终究无法逃脱宿命。
葛家四口很好奇辛畅的身份，黄三儿却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吃饭的时候，我让辛畅站在门外挨饿，巧儿举着馒头送给他……
辛畅看到我默许，才接过馒头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我不会让他饿死的。
葛大福和黄三儿牵着小牛犊子要去开荒，葛大福不知死活地邀请辛畅一起去，辛畅面无表情地拒绝了。
为了让辛畅难堪，我主动提出和他们一起过去……
新搬来的一家五口也来这里看有没有可以开垦的荒地，他们还住在窝棚里，就来看地了，因为他们也知道，错过了农时，冬天就会被饿死。于是大家一起商议，找了一块较为宽绰的河滩地，如果全部开垦出来，勉强够两户人家种植了……
黄三儿似乎对人家的姑娘很感兴趣，满脸谄笑着主动提出可以帮着伐木，做成隔板加固窝棚，还要把一些锅碗送给人家……
中午的时候，他甚至邀请一家人去葛家的小院聚餐……
我没有回去，站在河边看着这片荒地，辛畅自然留在我身边，他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让我想起了同样话不多的叶放，我咬了咬牙，忍住了让他肠穿肚烂的念头。
我双手摁在地上，使出全身法力，把面前的云宝山向东推了半里，可开垦的荒地多了十倍不止……
这是我法力的极限，陈抟道长有“拔山”之力，我和他相差得还很远。
或许是震慑于山岳横移的法术效果，辛畅并没有在我晕倒的时候对我下手，他把我背回了葛家小院，三天后我才苏醒过来……
他们用看待神祗一样的眼光看我，敬畏中掺杂着崇拜，仿佛我就是玉皇大帝，是三清圣师，但我心里并不感到愉悦。
既然这样法力极限的施展并没有让我死去，那我……或许该离开旗台山了。
六月底的时候，河边又来了三户人家，小小的村落已经有了雏形，渐渐热闹起来……
黄三儿迅速娶了那位姑娘，并告诉别人这个地方叫做旗台村，他就是村长。
我让辛畅准备一些远行的物件，我要离开这里了。
他问我要去哪里，还回不回来。我说：
“我要去一趟定州，桃源镇，去见一个人。至于回不回来……，再说吧。”
（燕云参行录第一卷叶隐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