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宴席(2 / 2)
众人一阵大笑,纷纷点头称是。
只有王黯副使没有跟着笑,他拱手说道,神色十分认真:“不敢当不敢当,你我已是同级,就别再自称属下了!”
安承却并不以为意:“……我这还有点不适应呢,咱们相识已久,将军什么脾性大家都清楚,这次真是被将军坑了,他就是提了一个个干脏活累活的上来,然后自己屁股一拍跑回京受封赏去了,据说是等到我们到了地方再回来。不说这个了,肉熟了,吃肉,喝酒!”
片的极薄的牛羊肉烫熟之后通体灰白,散发着热气,在染杯中的酱料里一过,然后放入口中,鲜润咸香的滋味瞬间在舌蕾爆发出来。羊肉是温补之物,在寒冷的秋日里食用,大家都吃的浑身温暖,不由得发出声声赞叹。
“丰乐楼有眉寿……高阳店呀~它藏流霞。不过眉寿虽好,但又有合旨龙游,百花齐放,算不得最出彩。但这高阳店的流霞,当真是一枝独秀,冠绝!冠绝!”安承打着拍子,神色间有几分怀念:“说起这酒,李庭将军是济阴人氏,其地有一候镇,北魏年间便是酿酒名镇,家家户户酿酒,当年享誉汴京各大酒楼的化雪,金楼芳,就是产自侯镇的上品。”
“可惜汴京如今不复往日,丰乐楼这样的酒楼也早就人去楼空了。”席间另一位副使感叹道。
“哎,世事无常啊。不过安大人方才说起李将军,将军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奉旨回京了呢?”
安承面无表情,淡淡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应该是跟上个月特使来平阳宣旨一事有关吧,但是我等身为下属,这种军机要事怕是无从得知了。”
乌如古德也坐在席中,此前一直忙着吃喝,并不多说话。此刻闻言轻轻抬头看了安承一眼,随即继续低头涮肉。
众人也反应过来,军纪在心,自知打听了不该打听的事儿,于是渐渐不语,偌大席间竟是有些冷下场来了。
“嗨,想这么多干嘛?咱们都是军人,更是个粗人,上面下了命令咱们只管执行就是了,至于里面具体有多少道道咱们不清楚,也理解不了。”安承拿筷子搅着锅里的汤水,试图转移话题:“吃肉吃肉!这才哪到哪,羊肉才吃了不到一半的量呢!”
只有乌如古德听出来安承话里的意思,于是立即默契接过了话头。
“吃吃吃,诸位大人边吃边听我讲个故事,话说这个火锅的来源,可是有一个十分特别的传说。”
众人默默抬头看着他。
他也不以为意,清了清嗓子,正声讲到:“说这个宋绍兴年间啊,有士人名曰林洪,他高中进士,自称是和靖先生林逋的七世孙,史料却记载林逋实际上并无后代,终身‘不娶不仕,梅妻鹤子’。林洪的真实出身在当时也被传为一段笑谈。他著有一本食谱,名曰《山家清供》,书中记载他自己前往武夷山拜访隐士止止师。武夷山有九曲,止止师住在九曲中的第六曲仙掌峰,当林洪快到山峰时,突然下起大雪,一只野兔飞奔于山岩中,因雪滑不慎跌落,被林洪抓到。于是想烤来吃,便问隐士会不会烧兔肉……”
慢慢起了一些效果,军中虽都是粗人,但性格大都直率,而且跟安承相熟的同侪也很少有不识趣的人,乌如古德喝了一口酒故意环视四周,发现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连安承都微微一笑,转头看着乌如古德,仿佛正期待着他继续往下说。
当下内心稍定,乌如古德继续讲道:“止止师回答他说,我在山中吃兔子是这样的,在桌上放个生炭的小火炉,炉上架个汤锅,把兔肉切成薄片,用酒、酱、椒、桂做成调味汁,等汤开了夹著着片在汤中涮熟,蘸着调味料吃。林洪依法尝试,只觉得甚为鲜美,且能在大雪纷飞的寒冬中,与知己对坐谈笑风生,随性取食,非常愉快,便给这种吃法取了个“拨霞供”的美名,取当时“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的美丽光景。这“拔霞供”其实就是火锅而已,做法自古就有,起源于东周,唐朝叫暖锅。”
众人“哦”了一声纷纷低头看着地锅里翻滚的沸水,下箸的频率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安承哈哈笑了一声评价说:“要我看来啊这火锅就叫火锅呗,整这么文艺干什么?林洪还是太附庸风雅了,铜锅这东西从北方传到草原,本地人都拿来煮牛羊。以前的时候我们只能烤,现在一入冬就在帐内架起大锅,大块的牛骨,羊杂往里放,也不用什么花里胡哨的调料,捞出来撒上盐巴就吃,别提有多痛快了!”
习武之人很少有不喜欢吃肉的,众人都不由得笑了起来。
乌如古德立刻捧哏:“非也非也!林洪是泉州人,火锅的吃法在那边并不流行,著书以前没见过火锅实属正常。对了,说起来跟他同届的进士科状元正是曾经的文州知州胡靖,胡靖跟你师出同门,也算是你半个师祖呢,你这么一说,岂不是对师祖不敬?”
安承挠了挠头:“哦?还有这层关系吗?那倒是学生不敬了……”随即跟几位互相对视,轰然爆发出满堂笑声,一个个前俯后仰,拍着桌子大笑,再没有半分之前的紧张拘谨了。
酒席进行大半,时间已过半个时辰,大家吃的差不多了,各自聊着天。之前不怎么说话的汉将杨俊良拉着王黯,两个人边叙旧边饮酒,气氛十分融洽。
“王副使,你前几日在文州募兵的时候安副使也去了建德,情况怎么样?行军的时候我看着这波新兵人数不多啊?”
“唉,可说呢,这次就这么多了。南边的百姓不好征召,到处都在逃兵役,说是募兵,实际上还不如叫抓壮丁……”王黯话说了一半生生打住,眼神瞟了瞟四周,说到了敏感词:“你我心知肚明,少说少错。”
杨俊良也懂他的意思,摆了摆手:“不说别的,这次征兵,六七千人能有吗?”
“那是肯定没有,我俩拢共就征了三千来人,能用的有两千,其余的只能去辎重营。”安承在一旁全程听下来,忽然接下了话头:“人少无所谓,关键是人要干净。出身不干净,怕是越多越要坏事。”
王黯也没多想,不在乎的摆摆手,一副实属多虑的表情回答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大部分都是建德和文州的本地人,那边一直在下雨,路基本上都封死了。都是逃灾或者破产的农民庄稼汉,背景绝对干净。”
随即低笑两声,声音里满是戏谑:“再者干不干净的吧,如今这个世道,都是讨一个活命罢了,还有什么人敢说自己是干干净净的呢?”
杨俊良皱眉,听出来安承不是随性插进他俩的对话里的,而是话里有话,“王副使此言差矣。安大人话里的意思,怕是怀疑这帮新兵里面有内奸。”
“哦?”王副使一愣,向安承投来了询问的眼神。
安承坐在原位遥遥拱手:“不愧是杨将军,足智多谋,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不过也不能说王副使的话就是错的,最近连年天灾,老百姓的土地都没了,如果是有哪怕一点吃的谁会来当兵呢?”
众人闻言默不作声。
他话锋一转,解释道:“其实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些本地人,而是担心有图谋不轨的间谍混进本地人里加入军队。掩人耳目,暗地里破坏我军行动。”
王副使后知后觉,这才明白过来,面露恍然之色:“原来如此,我竟是没有想到这层,所以安大人的意思是指……在平阳大营,六月份幻术袭营的事?”
“对。当日诸位大人都在。那日我与李大椿特使从山道上被幻术所困,随即整个大营的守军也被幻术迷惑,毫无预警。是仰仗了各位大人带兵搜捕军营,使敌人知难而退,这场危机才得以解除。经过第二天聚商,我们得出的结论是是间谍独自一人借用幻术,声东击西,目的是偷走圣旨。”
杨俊良抚摸着修长的胡须,说道:“嗯,前有来敌后有追兵,施术者施术之后定然精疲力尽,肯定是选择尽快离开现场,这没有什么错啊?”
“对,此种推断无疑是最符合逻辑的推断,然而我们都忘了一件事,那就是推断终究只是推断,而不是最终的定论。幻术袭营之事我们仍然遗漏了一项重要的信息。”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安承说的是什么意思:“遗漏了信息?是什么?”
“诸位大人,此事事关南征,实乃军机大事,且听我慢慢道来……”安承整理了一下衣袖,正色道:“事发次日,圣旨被盗一事将军都告诉诸位了,并且告诫我等此人不可小觑,极有可能会卷土重来,因此我与乌如古德始终不敢放松,私下里反复推敲那日经过,总结出一个问题,就是这名施术者的确是一路尾随特使抵达平阳县,最终找到机会偷得圣旨的。但要想短时间内在时刻有人巡查的军营,将如此多法器藏匿布置,使之正好覆盖平阳大营,一个人是如何做到的呢?如果借助其他人的力量完成,是否说明当日进来的敌人不止一个,而是一整个团队?如果的确是只有一个人进营,那帮助他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如果是后者,那你的意思是有暗桩早已潜伏军中,当日统一出现协助此人,然后又统一重新隐藏起来了?”话说到这个份上即使是反应最慢的王副使也反应过来了。
“对。”安承低沉的点了点头:“而且必有不止一个暗桩,目前南军新老混杂,老军都是我们从北方战场上下来的旧部,藏在新军之中的可能性更大。而且当时新兵已经入营一个多月,足够摸清大营上上下下所有细节了。”
他看了一眼炊营的两个老兵:“我之所以选择在这里说出来,是因为这件事情我不瞒这里的所有人。李师傅师徒二人是波斯人,不通汉话,而且从军多年知根知底,我信得过。诸位同朝为官多年,我也自然坦诚相待,大军出行,牵一发而动全身,暗桩如鲠在喉,必须尽早拔除,以免日后横生枝节。”
众人互相交流了一番,都觉得此事的确蹊跷,杨俊良拱手说道:“此事的确要紧,您是李庭将军的亲信,要怎么做我们全力配合,绝无二话,一定把暗桩揪出来!”
“大人若能如此,那便最好不过了!”乌如古德此刻站起,向众人环视一周,然后沉声道:“军中反间乃是常事,诸位大人早已驾轻就熟,就不必我俩多做赘述了。诸位信得过我们,我们也信得过诸位。本官为南军副使,加封从二品护军,李庭都元帅不在之时行监军之责。现在正式下令,诸位宴后当各自秘密选拨心腹,组成缉捕队,暗中调查军中可疑人士!”
安承补充道:“这次千万不可大意,一定要保守秘密,不能打草惊蛇。而且不仅是新军,老兵也要查。有嫌犯一经缉拿立即押送至本官大帐,中间不要过任何人的手,以免掉包!”
多年来,安承和乌如古德一唱一和的本事早已轻车熟路,浑然天成。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战时行动更是皆以领军者为准。如今乌如古德身为南军品轶最高者,许多事情下起命令来方便许多。
命令一出,众人立即起身行礼,齐声称“诺”。
乌如古德沉声说道:“诸位谨记,此事非一日之功,定当秘密为之,不许走漏半点消息,如有违背,军法处置。”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