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少年(1 / 2)
安承一愣,抬头看向老者,老者面有悲戚之色,随即很好的掩饰过去:“我向来佩服信国公忠肝义胆。他在五坡岭被张弘正俘虏,信国公无论在宋廷还是元廷都有很高的威望,许多旧日同僚找到他,希望他归降,始终誓死不屈。张弘范也劝他数次,甚至许以丞相之位,信国公不为所动,服用二两龙脑自尽,没有死成。后又绝食八日,亦未死。信国公体貌丰伟,秀眉而长目,美皙如玉,如今见面,已然被折磨的不成人样了。”
安承想起远在建德的谢翱,不知谢翱听到文天祥被捕的消息,会作何感想。谢翱虽然不是东平府学出身,但其父谢玥乃闽东经学名家,与师祖宋子贞同师出太学,孟祺是宋子贞的学生,因此安承亦称呼谢翱一声师叔。
“文天祥是宋廷宰相,被俘后应得礼遇,怎会如此?”
“据说丞相博禄一开始安排信国公住在驿馆,信国公嗤之以鼻,连床都不睡,不脱衣服坐到天亮。博禄发怒,便亲自审讯信国公,两人当堂辩战,信国公驳倒博禄,如果不是在场有不少重臣旁观,博禄怕是要杀了他泄愤。我去探望信国公时,他自知时日无多,如今只求速死而已。实在令人喟叹。”老者叹息一声,随即话锋一转:“你手下是有个叫刘济的百户,杭州人吧?”
安承一愣,知道老者所为何意,他有些心虚,默默点头。
“刘济的父亲散尽家财支持信国公抗元,甚至把自己的次子送到义军。刘济是为了报你的恩情才跟着你的,你不用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此事你知我知,本再无第二个人知道。但信国公被俘,很多带着的秘密都被人挖了出来,其中就有杭州刘氏的底细。”
“刘济跟刘父所作所为毫无关系,他已在军中效力多年,从不省亲,也不曾寄过家书联系,军中很多人都可以作证。”安承解释道。
“你信,我信,大宗正府的人也信吗?”老者淡淡看着他。
“证据确凿,他们又怎会不信?”
“你虽有些心机,但终究还是想简单了。刘济无辜这件事情大宗正府可以信,也可以选择不信。如果不信,刘济被捕,就会连坐你一个包庇乱党的罪责,甚至李庭顺带着也会受到牵连。舰船造好之后大军立即就要远征日本,陛下不愿再看到第一次征讨日本时的结果,若是临阵换帅,你能承担的了这个责任吗?”
老者五指张开,一枚细小的卷轴被放在桌子上,从外表可以隐隐看出纸面上写满了蝇头小楷,安承喉结上下涌动,他知道这卷卷轴意味着什么,脸色忽地变了。一股久违的危机感冲上安承脑门,他习惯性的做了个拇指扣按的动作,然而腰带上并没有刀,他一愣。
老者的眼睛对上了安承的眼睛,眼神里的光芒跟老师如出一辙,他不由得想起了分水县里那一个暴雨倾盆的白天,老师心境如同庙中金光菩提,岿然不动。自己则像那一艘迷失在洄湾里的小舟,茫然又惊惶。
“谢翱在通缉名单上这么多年,迟迟杳无音讯。现在有人想借着文天祥的名号起兵叛乱,朝廷上下都十分紧张,像谢翱这样在逃的宋臣,又是信国公旧党,捕杀他的行动几乎立刻就会被提上日程。孟祺和谢翱的关系只要往上一查,立刻就会现出端倪,当然了,东平府学会动用朝中的势力为自己开脱。但谢翱并不出自东平,怕是无暇顾及。谢翱是孟祺师弟,你平时管他叫师叔。若是查到你身上,你又该如何自处?”
安承沉默着。
老者又一伸手,另一枚卷轴也平放在桌案上,两枚卷轴挨在一起,是铁的不能再铁的铁证。
“朝中党同伐异日久,是有人想要害我么?”安承紧咬牙关,师叔跟自己聊了这么多,终于现出此番谈话真正的目的了。
“安承,你自以为投笔从戎,远离朝堂就能离开金殿中的明枪暗箭,如今证明这种想法还是太单纯了些。孟祺没死的事情已经传到了陛下耳朵里,陛下虽然禁止宣扬,但内心十分高兴。如今博禄被削官,宰相之位空缺出来。朝中有人提议请师兄出山,担任宰相之职,陛下按住不表,尚未决断。”
“宰相?老师已经厌倦朝堂,是断然不会同意的!”
“我何尝不知?”老者说道:“有人想要师兄当这个宰相,就有人不想他当,权力的欲望无休无止,朝中党派林立,都盯着这个好不容易空出来的位子。我派人紧赶慢赶,去往东平,就是要将孟祺的两个儿子提前保护起来。他们找不到孟遵孟遹,就只能来找你了,毕竟你是师兄唯一的学生。”
“师叔……”
“但是已经晚了,我不是第一个知道孟祺出家隐居的大臣,他们已经对你调查完毕,所以我只能动用了一点非常手段。”老者举起这两枚卷轴,看着安承,眼神慈祥平静,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孩子,然后走到火盆面前,将其扔了进去,火舌迅速卷食着卷轴,片刻后便燃烧殆尽了,他拍了拍手,手上沾了些许飞灰:“此物独此一卷,世上再无拓本。朝中人皆知我清修苦节,刚正不阿,但师兄与我有恩,我实在不忍师兄遭此无端构害,这两件事情现在只存在于我的心里,再没有人可以拿此陷害你,也没有人能够陷害师兄了。”
安承心中感动,长拜不起。
“你不用谢我,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与旁人无关。另外陛下下令东征日本,刘济这人,最好是能让他就待在那边,别再回来了。”老者低头看着安承,语气里看不出情绪:“我与刘济父亲算是故交,次子刘子俊已经在五坡岭身亡。刘子俊为了掩护信国公,说自己是信国公文天祥,结果文天祥也被俘虏,押着文天祥的元军小队跟押着刘子俊的小队碰到一起,都说自己抓到的是文天祥。元军反复讯问后得出真相,烹杀了刘子俊,刘公最看重他的两个儿子,如果刘济再死,杭州刘氏就绝后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明白。师叔正直仁厚,学生定当铭记于心。”
老者摇了摇手,笑容中略带自嘲:“正直仁厚……可惜朝堂并不需要正直仁厚的人。我年纪大了,性子变不了了,这辈子得罪了太多人,以后能不能善终还得两说呢。但我不希望我的子孙也被这种性格所影响,四子之中三子都已成年,唯有幼子子迪放心不下,性格偏偏又最随我。我教的前三个儿子都平平无奇,他们都不听我的,我才发现人在这个世上,终究有些事情做不到。”
安承抬头看着师叔,忽然觉得他是真的老了,师叔一生叱咤风云,本不会在晚辈面前说这些如同寻常家翁般的话的。
“你性子稳重,又最识大体,带带子迪,让他不要走我的老路。他今年只有十二,可我随父迁徙,在中原大地风餐露宿的时候,比他还要小上两岁,是时候提前历练历练了。好好待他,也算是今日我没有白帮你罢。”
“那去日本之事,也要子迪同去吗?”
“让他跟着你历练,自然是你去哪他去哪。我信得过你,东征日本虽艰难重重,但往往越困难处越能练人,如若他当真有个万一,也是此子命数所致,不会怪你,望你能卸下负担,只当申屠駉是你手下的一个新兵即可。”
老者说完之后,叹了口气,他拍了拍安承的肩膀,随后走向后院。
“师叔!”安承的声音遥遥传来:“师叔今日所作所为,学生铭感于怀,谢谢您。”
老者没有转头,挥了挥手,算是听见了。
安承目送老者离开之后,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梳理一番,确定并无遗漏,便轻步走出大殿,第一眼就看见李庭三人站在松树下,不禁叹了口气:“都听到了多少?”
“不多,就一点儿。”李庭搓着双手:“我们这不正是担心有人偷听,替你在这站岗放哨呢么。”
安承不想跟他讨论方才的事情,只给了他一个很大的白眼。
从庆元府衙回营的路上,几人一路无言,纪康踌躇了很久,最终怯生生问道:“大人,我们在庆元,原来是为了要出征做准备吗?”
安承点点头:“一切以陛下旨意为准,你从来没上过战场,害怕是必然的。”
“……我上过,当日围捕王夫人的时候我也……”纪康话说到一半,突然被姜在元捅了一下,自知失言,心虚的低下头去,眼睛却仍然在瞟安承。
安承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只有李庭知道他并不好受。和多年共事的同僚忽然站在对立面上,甚至算计与他,任谁心中也不会好受。王黯一事影响深远,处理的虽算妥善,但王黯夫妇情深,在场之人多有动容。
究其根源此事起自敌人潜入平阳盗取圣旨,导致他们提前出发,白氏及其同党死后,又中途改道庆元。李庭大军本身是要去往福建,与张弘正汇合的。若是并无诸般事端,或许张弘正兵围五坡岭,李庭部队也会参与其中,能够与信国公文天祥战场相遇也未曾可知吧。无奈世间之事大抵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走差一步,就可能产生截然不同的变化,没有反悔的机会。
“不知道去年发生的事情,跟如今朝中构陷老师与我,之间有无联系。”感叹间安承自言自语了一句。
“大人在说什么?”纪康问道。
“没事。第一次上战场之前害怕是正常的,”安承回过神来,他拍了拍纪康的肩膀:“陆吾应该已经告诉过你停工三日的事了。你的武艺实在太差,我找个人教导你,接下来的几个月你不用跟着我作文书,潜心跟着他练武,争取出征之前能够有所长进。”
“诺……”纪康懵懵懂懂的点头,“那我能叫钱平一起去吗?”
“能啊,你们都是新兵,都需要多练。”李庭说道。
安承走在前面摆了摆手,算是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