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少年(2 / 2)
“纪康,人越弱小,惧怕的事情就越多。要想让自己什么都不怕,就要不停变得强大,这样当那些令你害怕的人或事来临之时,自己才有足够的实力去面对。你明白吗?”安承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语气像幼时私塾老师般温和平静,纪康明白安承在教导自己,谦卑的称是。
庆元本无驻军所用的军营,张弘范大军主力南下前往广东,庆元作为中转站,辟出一片地方作为驻军休息之所,新的训练场地尚未修葺,平日的操练便成了问题。申屠致远奉命督造船只,工匠们就地取材,庆元郊外的树林被工匠伐去了一半,都是短而低的树桩,地势也还算不错,李庭让各营自行找空地操练,便成了新兵们常来的地方。空地上密密麻麻的木桩如同一片黑矛耸立,哨塔的地基都是整齐的新石,塔顶没入清晨的炊烟,云烟飘渺,只能看见一点照灯云中摇摆。站在塔上的哨兵们抱臂向下望去,地上五个人分散站开,一高四矮,都穿着训练用的棉甲。
荀泫的棉甲外套着一片护心镜,他把头发盘起来扎在脑后,双手倒握长刀杵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神游四方。山风吹着他略显清瘦的身材,整个人仿佛随时都能被风吹倒。
纪康的射术在陆吾的指导下练了一天,弓箭是除了火铳之外上手时间最短的兵器,火铳对于纪康而言太过沉重,无法使用,只有弓箭最为适合。
一般而言,火铳只需要一个月的练习,掌握最基本的装填和发射便能上场作战,弓箭只需半年,其余兵器的掌握时间都是一年起步。无奈纪康对于射术方面实在是天赋不佳,一天下来连靶边都没射着,安承无奈只得另找人来教他别的。纪康对于习武本身倒也不是太排斥,反正安承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让他学什么就学什么。学个保命的一技之长,也算是除了寻找长兄以外的头等大事吧,况且母亲尚在家中养病,如果纪康哪天有个意外,家里就彻底只剩下她孑然一身了。
荀泫是个好老师,营中不少年轻士兵武技都出自于他的教授。军中武技重杀敌,不重形式。经过多年上战场的经验,荀泫削去大部分自己原来耍杂技的那套花架子,刀法更重实用性。纪康身板太薄弱,只能从最基础的体能入手,不练多余步伐,扎好马步,直接练劈刀,第一日练劈刀,五百记纵劈,五百记砍刀,五百记截刀,练完为止。第二日练体能,前面说的三式数量各减一半,但是要纵跳四百下,绕山跑三圈,山并不太大,可三圈下来也有个六七里地。训练以两日为一组,按此循环。荀泫认为勤能补拙,在体力上下点功夫,哪怕武技完全没有天赋,也可以当一个不错的兵。
“不练了不练了,我们是来学艺的,不是来受虐的,这分明就是体罚,哪是正常当兵的该受的罪?”其中一个士卒忽然把刀扔在地上,坐在草地上大口喘气,不起来了。他的面庞稚嫩,皮肤泛红,
“起来,继续!你还差二百七十记截刀,我数十个数,如果你还不起来,就再加三十记截刀。”荀泫皱眉盯着开小差的士卒,语气中多有不满。
“我起不来,也不想起来。”士卒愤怒的回应到,连续几日的高强度锻炼已经消磨没了他本就不多的耐心,士卒搓了搓红肿的眼睛,倔强的拧过头去。
“这样的训练,只够我当年入伍时训练量的一半。”
“你当时多大,我多大?”
“怎么永远都是你有理?”荀泫强按下心里的火,“我当时十三岁,跟你一样大。你还差三百记截刀,五,四,三……”
“那他呢?”少年指向一名站在旁边,身高比他高一个头的钱平。
“他的确比你大,三种刀术各比你们多两百记,总共多六百记,有什么可比的?”
少年语塞,转头又指向另一边的士兵:“那他呢?”
“啊?”纪康见他指着自己,愣了一下。
“他跟你同岁,你看看人家喊累了吗?”荀泫一把抓过纪康的手,把手掌翻过来给他看,纪康手掌处绑着三四层绷带,有些地方甚至隐隐渗出红色和黄色的血迹,那是血泡被反复磨开的证明。少年被堵的说不出话来,只得把视线投向最后一个人。
”他呢?别人都在练,他凭什么不练?”少年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被他所指的人同样也是个孩子,只有十岁左右,是他们当中最小的。光头,只留着一根朝天辫,一身粗布短打,脖子上挂着蒙古儿童常见的珊瑚与绿松石的银锁。单眼皮,鼻子小小的,孩童没有理会少年,而是一直看着荀泫。
荀泫这次没有回答他,“三百六十记截刀,起来练!”
少年一看荀泫开始回避问题,立刻咄咄逼人起来:“他呢?他呢?”
纪康和钱平也都有意无意的被吸引,微微侧目看着荀泫。
“哦?我知道了!”少年狐疑的盯着荀泫,忽然仿佛悟出了什么东西,他从狐疑变成释然,又变成讶异,他指着蒙古孩子大声说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并不是兵,军队里不可能有不满十岁的兵,你是奴隶!而且是荀泫的奴隶!”
“可是这不正常……因为你是蒙古人,一个汉人怎么会有蒙古奴隶?”少年显然聪慧异于常人,他皱起眉头看着荀泫。
“谁说我是汉人?”荀泫冷声说道:“还不起来么?再不起来就要变成四百记了。”
“起来起来,我马上起来。”少年不再抱怨,一叠声的说道,麻溜的站起来重新挥刀。
“难道你是色目人?是唐兀?回回?还是钦察,吐蕃?你不会也是蒙人吧?可你的下巴太尖,不长胡子。蒙古人毛多,而且下巴很宽。你不像是蒙人。”少年挥着刀,心思却还停留在刚才。
到了这个时候,荀泫的脸色越来越沉,心里有点想要找安承算账。
不知他从哪找来这么个少年,好吃懒做,牙尖嘴利。安承交代过此子身份特殊,不能体罚。练兵打骂乃是家常便饭,如今都不行了,自己是一口闷气憋在胸口,吐吐不出,咽咽不下。刚来个纪康,又来了一样小的,现在童兵都这么常见了吗?朝廷最近是越来越难征兵了。
他想到此处,狠狠白了少年一眼,独自坐到远处吹埙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少年见荀泫走了,高高兴兴扔下木刀,坐到哨塔的石基上磕起了瓜子。翘着二郎腿,左瞅瞅右瞅瞅,瓜子皮乱飞。
“喂,那位小奴。”
蒙古小厮讶异的看向少年。
“你打哪来啊?”
“平阳。”
“我知道平阳,我的意思是你是哪里人啊?”
“苦盏。”蒙古小厮叹了口气,他有点想走了,可是荀泫没吭声,自己也不好随意走动。
“哟,察合台?那地方可远着,哎……”少年来了兴趣,他扭了扭屁股,一摊手:“瓜子给你吃,你过来跟我讲讲,你是怎么变成奴隶的?是世代为奴?还是遇见什么事儿了?”
蒙古小厮低下头,“我家没地了,兄弟里我年龄最大,阿爸是把我卖给的军队。”
“没地了?你们不是游牧吗?羊群走到哪吃到哪。”
小厮摇了摇头:“不全对,暖和的地方总会有人种地。你知道锡尔河么?”
少年虽然顽劣,但见识颇广,显然是读过书的人,他点点头:“知道,七河流域嘛,水草丰沃,是你们蒙古的宝地。”
“嗯,原来可以在靠北的上游种地,我家就在那儿。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年比一年冷,现在只有天山以南才能种地了。我家只会种地,不会放羊,地不能种了就只能饿死,所以阿爸只有把我卖了,一家人才能活。”
“啧啧。”少年颇为感慨,看向小厮的眼神里也多有同情。
蒙古小厮低着头,面前的少年顽劣,而且比自己大不少,自己不想激怒对方,而且很少有人跟奴隶搭话,这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不过方才的这番话自己不知道该不该说,手上不安的搓着衣角。
“你恨么?”少年忽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