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寻常一天(2 / 2)
“啊对,引经据典。”钱平点头。
申屠駉并不以为忤:“既然都是官宦之后,那我也不便与你争论了。”
“官宦之后?你是谁家的官宦之后啊?”钱平想起来昨日的话还没有问完,便顺着话头追问道。
“本公子可是……”申屠駉脸上面现骄傲之色,张嘴正准备自报家门,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止住:“不行不行,我还是不告诉你们了,昨天就已经说漏了嘴,今天一定得憋住!”
“小气,我们都是当兵的,是再底层不过的小人物,你就是说了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申屠,别的不提,你昨天说的大军要去日本,此事可信吗?”纪康忽然盯着他问。
申屠脸色变了几变,“不可信,绝对不可信!”
纪康听完轻轻叹了口气,“也就是说是真的了。”
日本旧小国,并倭国之地。其人入朝者,多自矜大,不以实对,故中国疑焉。有关日本的记载他在书中早已读到过,而且朝廷几年前已经去过一次,所以担心的并不是去日本,自己担心的是如果去了日本,离开本土,那他找寻纪襄的计划可能就要搁置了。多耽误一天,找到纪襄的机会就少一分,这个道理他心知肚明。
“蛤?”申屠駉连忙摆手:“你别听我胡说!”
“可知大军几时出发?”
“不知,这个老爷子没说……”话刚说完,申屠駉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钱平失笑出声,巴拉也叹了口气。
纪康也笑道:“你跟我一般年纪,寻常撒谎是骗不过我的。看来你确实是不知道了。”
申屠駉脸上却现出了一抹疑色:“你问这个干什么?难道你想当逃兵?”
纪康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有些事情需要做,担心完不成。”
“什么事?”
“一些军档文书之事啊,我平时就跟在安大人旁边做抄胥。”
“哇靠,那么厉害!那你还来跟我们一块儿练刀?”申屠駉闻言竖起了大拇指,他觉得自己没看走眼,这个人跟自己年龄相仿,就能当上当安字营的抄胥,另外也有几分心性,顿时起了结交之意。
纪康挠了挠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申屠駉却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也是安师兄让你练的。”
纪康轻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没想到申屠駉反应倒挺快,也很聪明。
“哎,天不佑我们三个难兄难弟!”申屠駉作愤然状,他转头看了巴拉一眼:“也加上你一个,不过你有驴子骑,算半个吧。人言君子当从善如流,小弟不才,发现一条绕山捷径,诸位愿与我同去否?”
最终纪康他们也没有跟申屠駉去钻那片小树林,一来是担心荀泫发现,二来实在是不愿投机取巧,钱平虽然年纪最大,但没太多主见,见纪康态度鄙夷,便也敬而远之了。镇明岭只是一个山包,绕山用不了太长时间,几个人训练到辰时,重又集合在山下的路口处,清晨露气湿重,运动过后不宜着凉。荀泫为他们挨个披上棉袍,五个人身披棉袍,头戴斗笠,掉头往军营的方向回了。
同日卯时,净凉别院
净凉园本是前朝某官员府邸,坐落在庆元城西北角,旁边挨着四明桥。风景别致,清晨更有云烟雾霭自庭院泉池间升起,美轮美奂。崖山海战后大宋灭亡,此官员就此失踪,便一直闲置,如今旧宋地界上很多类似的大庭院都已人去楼空,被元廷征收。净凉院也不例外,申屠致远听说过几日便要拍卖,便先一步盘下了这座院子,然而督造船只时间紧任务重,几乎没有时间过来居住,便留给了安承,让安承住在净凉院,也能顺便看管申屠駉。此时天台上两个将官装扮的人正围着一个铜锅对坐,一个烧火,一个涮肉,忙活的不可开交。
涮肉的两个人一个是益都新军万户府统领,骠骑上将军,征东行省左丞相蒲查庭,汉名为李庭。一个是万户府副使安承,这一对搭档向来如此,战场上三军用命,说一不二。平日里将领和下属的地位却完全颠倒。李庭跪在地上撅着屁股,卖力的扇着扇子,而安承则好整以暇的掀起袖口夹肉,动作优雅仿佛贵族。
“你最爱吃火锅,我跟着你可是享了不少口福。”李庭抬起头来问,脸上带着灰。
“那还不是你厚颜无耻,放着家里的私厨不用,非得跑到我这来混饭吃。”安承有点儿无语,他夹了一筷子羊肉塞进李庭嘴里,又灌了他满满一大口酒,这才阻止住李庭胡乱评论。
“我血液里也流淌着草原上的血,爱吃肉不很正常吗?”
“你也能算草原人?”安承嗤之以鼻。
“真正的草原汉子来了!”身后声音响起,有人正大踏步的上来。
“这是什么鼻子啊?看来愿意跟着你吃饭的人不止我一个。”李庭得意洋洋。
“人家跟你可不一样,从不空着手来。”安承此时已经按耐不住喜悦,小跑着迎了上去。迎面的人也不含糊,一把搂过安承大力的拍着,两个人都十分用力,李庭在旁边看着都疼。
“下官乌如古德,参见上将军!”拍了半天不分胜负,乌如古德松开安承,脸色转而严肃,踏步过来行礼。乌如古德通晓儒汉文化,谦卑知礼在乃颜部都有名,他特意隐去自己勋爵的品轶,用的是下官而不是末将一词,因为他另一重的职务是达鲁花赤,这是太祖皇帝设立的督官的称呼,监管军政,行使司法职权。地方上的达鲁花赤还要兼管民政,汉译文叫宣差,也叫持节,实质上独立于军官体系之外。万户府内有两种达鲁花赤,一个是千户达鲁花赤,从五品,比如乌如古德。向上一级是万户达鲁花赤,从三品,比如之前殉职的雅扎,而万户达鲁花赤必须从中央直接任命,不得私自任命。
乌如古德身穿一身黑色的质孙服,暗红色的毛领搭在乌铁的肩甲上,没有带刀,而是在腰带处别了一把式样精致的弧形匕首,镶嵌宝石的白银刀鞘闪着华光,虎符挂在旁边。发辫上沁着细密的汗珠,净凉院离府衙只隔着一座坊,庆元府衙周围三坊之内不许骑马,他显然是步行来的,又爬了三楼才到天台。
“禀将军,下官带来了一整扇上好滩羊,前来助兴。”
李庭原本统领益都新军万户府,兼管上万户府一部不过半年,不过乌如古德的名声在全军都数得着,而且他出身于乃颜部,姓氏高贵,乌如古德是黄金家族中的一姓,跟皇帝也能攀得上亲戚。这样的达鲁花赤即使是李庭也不得不给予尊重。他冲乌如古德点了点头:“羊来的好,你来的更好,有阵子没跟你一块喝酒了,路上辛苦,快过来吃些吧。”
“将军客气了,我先替你们把把火。”乌如古德微微欠身,拿起了火钎。
李庭点点头。
安承出身于名门望族,从小山珍海味,四季不缺。简而言之就是会吃,懂吃。秋冬季节火锅自然是餐桌上的常客,自己又十分喜爱这种饮食,久而久之便在调制酱料上有了些造诣,调制出来的酱料鲜香麻辣,味道浓郁。李庭一次夹起数片羊肉,沾上满满酱料放进口中,羊肉鲜嫩无膻,再配上入口即化的酱汁味道,无愧于人间美味四个大字。安承不停的下肉他就不停的捞,转瞬间几大盘羊肉都被他一扫而空了。
“呼,真舒服!去年一年来回奔波,没怎么回平阳,从上京归来后又省了半年多的亲,说不想家乡菜都是真的,但是说不想你调的这一手蘸料,那绝对是假的!”李庭树起大拇指认真的说道:“乌如古德你跟着老安在营里这么多年,是一种幸福!”
乌如古德点头:“传闻皇帝陛下也对火锅十分心仪,尤其是片好的羊肉烫熟后再佐以酱料,更是百吃不厌,即使随大军征战时也要带上器具,以便随时随地满足爱好。”
“你俩别光吃羊肉,别的东西岂不要浪费了么?”安承淡淡的笑着,也不搭话,而是从身旁的水桶处捞出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的是淡灰色花纹的贝类,他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在桌子上,拿起小刀撬开一边。
李庭正招呼乌如古德放下火钎起来喝酒,安承递给他俩一人一个撬开的贝壳,里面贝膏水盈盈的一朵,小如珠玉,却嫩白透亮。
“牡蛎?”乌如古德认了出来,北方的内陆远离大海,海鲜类的东西许多牧民甚至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乌如古德在大都住了多年,在坊市间却也很少见到这种东西。安承一搞就搞了一大袋子,这让他有些惊讶。
“从温州坐船运来的,蛎勾,温州本地的叫法,庆元人叫蛎黄,是牡蛎的一种,只生长在江边岩石上,对水质要求很高。生吃味道极鲜,就是个头小了点,你俩尝尝。”安承说道:“蛎勾虽然也可以涮锅,但未免有些暴殄天物了。”
文人吃海鲜饮酒作诗被视为文雅的风气,历朝历代都有风流雅士争相效仿。唐朝有一位诗人名叫孟浩然,在南园陪同王昌龄吃海鲜饮酒,吃到背疽发作,一命呜呼,王昌龄没有回到长安就已经得知了好友的死讯,悲痛万分。洞庭去远近,枫叶早惊秋。岘首羊公爱,长沙贾谊愁。这是孟浩然写给他的送别诗,也是孟浩然此生作的最后一首诗。孟浩然一生坎坷,最后因酒而死,毕竟是写过“开襟成欢趣,对酒不能罢”的人,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剥光的羔羊就架在一旁,李庭转身再去片肉,乌如古德也离开去打水了。安承独坐席间,撸起袖子撬着贝壳,酒杯摆在手旁,撬上几颗蛎勾就饮一杯酒,动作精准而优雅。火锅的雾气缭绕在他身边,柔和了他的颌线,如果忽略他长年习武练就的粗壮小臂,此时他温文尔雅,气度不凡,任谁见了都要说这是一个一等一的世家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