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庆元今日雪不停(2 / 2)
纪康把家书塞进床后的箱子里锁好,早饭刚刚吃完,或许是绕山体力消耗的太大,此刻稍稍起了些困意,他双手抱头仰卧在床上闭目养神,没有文书工作,下午才练刀,一时间反而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好了。
邻床的钱平面朝床板趴着,腰上敷着黑色的药膏,半天没发出动静,显然早就不省人事了。钱平现在是三个人里最不容易的,他已年满十七,训练量比他和申屠駉都多,绕山跑还要在后面帮衬着他俩。因此每次跑完都几乎精疲力尽,往往早饭都来不及吃,回去以后倒头就睡,直到中午才醒。
纪康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又不忍打扰钱平,便蹑手蹑脚出去,准备打点水洗把脸。
此时一个脑袋忽然伸进营帐,四下打量了一番,最后视线落在纪康脸上,立即兴奋起来,大叫一声:“贤弟!”
纪康一愣:“申屠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鼻子底下一张嘴,,问几遍不就知道了。”申屠駉依旧顶着鸡窝似的脑袋,显然是回去之后压根没消停,也不知道干嘛呢。
“你小点声儿,钱平睡着呢。”
“咦?钱兄怎么了?”
“他腰有老伤,休息了。”纪康翻身下床,两个人出了帐门,往水槽方向走着。
“话说我怎么成你贤弟了?”走到一半,纪康忽然问道。
申屠駉大言不惭:“这还用问吗?我看你呆呆萌萌的,虽然有几分毅力,但为人处事上显然不如我,肯定是我比你大啰!”
“……”纪康没反应过来。
“哎呀你吃不了亏,以后有什么事儿有我这个当哥的罩着你呢。”申屠駉豪迈的搂着纪康:“我罩不住你,就让师兄罩你,师兄罩不住你,还有我家老爷子呢……当然了,他老人家肯定是轻易不会出山,不过你放心,若是真有这一天,那也绝对靠得住。”
“哦……”纪康心不在焉的应和,他接受不了申屠駉这种脸皮厚的自来熟,又带点贵族公子哥的顽劣脾气,跟自己的性格几乎完全相反。实际上他比申屠駉大两个月,但木已成舟,称呼已定,这些都不重要了。
两个人在水边洗完脸,雪后的冰水扎人,纪康瞬间神清气爽起来。申屠駉拉着他出了营,直往大道上去。纪康身上有抄吏的行牒,站岗的军士没有拦他,没想到的是申屠駉身上什么都没有,军士居然也没有拦他,任他俩这么大摇大摆的走远了。
纪康满脸疑惑的看着申屠駉:“申屠,咱这是要去哪啊?”
“找辆车进罗城。”
“去罗城干啥?”
“带你去个好地方,别管了。”
庆元是座古城,自唐朝开元二十六年,采访使齐濣奏请以鄮县置明州起,历经两朝,多次扩建修缮,如今颇具规模,不算子城,仅仅是外城罗城便坐拥五十一坊,共十座城门,周长一十八里,即便马车绕城一周也需花上半个时辰。申屠駉拦了辆进城的马车,一路熟练的指指点点,绕过民居、勾栏和商市,从望京门进了罗城,一直到西南厢方才停下。
按照申屠駉所言,他明明才来几天,却看起来比纪康这在庆元待过一年的还要熟稔。西南厢共有十五坊,沿海制置使府邸,市舶司,以及档案室所在的察院就设在西南厢,东靠府衙。因此走望京门,斜穿楼稷仓直接到小仪门是最近的路线。
这儿纪康熟悉,因牌坊制式完全相同,因此本地居民习惯上称呼子城府衙前的仪门叫大仪门,罗城这个叫小仪门,也是南北走向,镇守各路公署,是他每天去察院的必经之路,一年来几乎天天都走,却完全不知道还有条近路,他惊呆了,难以置信的看着申屠駉。
申屠駉看了一眼纪康,眉头皱起:“你这什么眼神?既然是书吏,想必天天都要来这吧,怎么跟第一次见似的?”
“我不是因为仪门惊讶,而是惊讶城里的道路你比我还要熟悉,我天天走这,都是老老实实走车桥大街再转弯,从没想过还能从楼稷仓穿行。”
“嗨,这算什么,一回生二回熟嘛。”申屠駉讪笑,两手抄进兜里,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表情,抬脚进了小仪门街。
纪康疑惑的挠头:“你到底是谁家的公子啊?”
申屠駉权当没听见。
“喂!”纪康提高了声调:“你喊安大人师兄。不是军人,却在军营里习练。又对庆元城了如指掌,更主要的是你还知道我们要东征日本,这些消息不仅我们不知道,很可能连陆吾这样的百户军官也尚未得知。你身上太多疑点了,你要是再不老实告诉我,我可就走了!”
终于,少年耐不住他前前后后的追问勉为其难的回答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这家伙,荀泫也没你难缠。我家老爷子教导我要在外面行事低调谨慎,轻易不准向外人透露我家的情况。父命难违,唯有此一项实在是不能越矩。不过我在庆元住了两三年了,仪门里的大小道路,各个仓署局务的位置我比你还要熟悉。你之前问过我关于大军何时开拔的问题,今早回去之后左思右想,决定带你来这里看一看,我的确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发,但你熟悉军档文书,来这看完后或许能获知一二。”
“什么意思?”纪康听的满头雾水:“里面各路公署多了,具体上哪啊?”
“上庆元市舶司。”申屠駉拉过纪康的手,目光坚定:“我朝共有四处市舶司,庆元是其中一处,总管海路邦交外贸,发给公凭,住持祈风诸如此类。琉球,三岛,日本都是庆元港主要的往来对象。既然是东征日本,那就肯定会在档案或者调令里留有线索。而且水部司跟市舶司在同一个大院办公,正好查完了市舶司查水部司,水军出征需要造船,看看他们有没有在造船。”
纪康听的呆了,即便是他担任了一年多抄胥,对公事往来有所了解,申屠駉话里的逻辑也超出了自己的认知。
“你才十三岁,怎么懂得这些东西的啊?”纪康下意识伸手去摸申屠駉的脑袋,想看看跟自己的脑袋有什么区别。
”家学,家学。”申屠駉这次没有撒谎,却还是被纪康当作满口胡诌之言,只求糊弄了事。纪康白了申屠駉一眼,惴惴不安的跟在后面。
公署院内外多种松柏,针叶上堆积出云朵似的积雪,一团一团的延伸到街面。雪后的天空澄澈,阳光毫无顾忌的泼洒在湿润的青石路砖上,两个人仿若踏江而行,四下皆是波光粼粼。经过雪的折射,松柏上的雪团白银般亮眼。
“哈!”申屠駉忽然踏步上前,一挥胳膊击打在松柏的积雪上,雪团崩散,飞珠溅玉般落了纪康一头一脸。冰凉的雪花顺着围脖缝隙漏进来,扎的纪康跳脚。
“哎呦,凉凉凉!”纪康前仰后合,徒劳的伸手去抓,身体扭动,像在跳舞。
“哈哈哈哈!”申屠駉指着纪康大笑起来,“中招了吧哈哈!”
纪康被冻得上蹿下跳,心里却忽然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畅快。纪康从军也有一年多的时间了,全是和年纪比他大很多的成年人打交道。他和申屠駉两个人年纪相仿,思维相似,因此本能的有些亲近,被申屠駉这么一闹,反倒燃起了打雪仗的兴致。他走到旁边一棵松树下面,
“你来你来。”纪康一本正经的招呼他。
申屠駉不明所以,但也不傻:“我不来,你肯定没憋好屁。”
“你来啊,给你看个东西,我还能骗你不成?”
“什么?有好东西?那快给我看看。”申屠駉喜上眉梢,早就忘了刚才偷袭纪康的事情,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跟前。
“给你看看哈。”纪康作势欲打开握着的拳头,向他展示,申屠駉只当真有东西,聚精会神的越离越近。
未料身旁突然传来一声闷响,纪康拧身用力,一脚踢在树干上,树身晃动,积累在树冠上的雪团大片滑落,申屠駉目瞪口呆,瞬间被砸成了一个雪人,头发眉毛全白了,嘴巴微微颤抖,还塞着雪。
“哈哈哈哈哈!”这会轮到纪康放声大笑了,“给你淋上碗果子,就成酥山了哈哈,申屠酥山!”
“大冬天吃酥山,冻死你!哈哈哈。”申屠駉也不恼,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顺手握出一颗雪球砸向纪康,两个少年你来我往的互扔雪球,嬉笑打闹,呼喝雀跃,尽情释放孩童天性。
路上吏员纷纷驻足回望,表情古怪的看着这两个士卒打扮的孩子。孩子像两枚陀螺,闪转腾挪着离开,只留下一地碎雪,和飘荡在风中的笑声:“庆元今日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