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沙洲夺镖(1 / 2)
当日搭乘祁慕田的马车,二人随意闲聊,相互投缘。至楠溪江畔,丘胤明乘船向东,听了祁慕田的话,欲往金华去。相逢半日,竟皆有几分惜别之意。
浙中山水深蕴奇秀,这一路若要且行且览,尽可慢慢赏玩,但丘胤明心中装了金华聚会的传闻,一心想见见问剑阁主尊容,于是沿途未作停留,数日便到了金华府城。
十五年前,母亲亡故时,恰逢大水,年幼的他不得不跟着逃荒的百姓一道流落他乡。之后细想,当初好似走了二三十日,依此推之,这里距母亲亡故之地应不远。可当年一切葬于大火,无法追溯了。金华是座千年古城,城墙巍峨,绿树繁茂,古朴中透着鲜亮。府城背山临水,多古刹名观,北有盛产鲈鱼的富春江,南有丘陵沃野柑橘成林,商贾汇聚,物华丰美。
进城时已过黄昏,丘胤明就近走进一家甚为体面的客栈,名叫金华楼。两层店面,石板地擦得铮亮。帐台后身着墨绿缎夹衣的账房先生打着算盘,直到他走到跟前,才抬起头来,温吞吞问道:“客官住店?”厅里两名伙计,此时径自擦擦弄弄。
丘胤明见账房冷淡,心中有些不快,可也懒得再寻住处,便点头道:“住店。”
那账房一面伸手拿过流水簿,一面道:“本店上房,一两银子一天,麻烦客官登记一下。”
丘胤明接过簿子,拿起搁在手边的锦云小毫悬腕而书。账房见他穿得简朴,不文不武,举止倒是端正大方得很,不由得伸过头去瞧他字迹。正此时,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响,随即听见伙计殷勤道:“客官请进!马匹包管照顾。这位公子请!”
丘胤明下意识回过头,见一长一少二人走进门来。前面的是位年少公子,身后一位四五十岁武师模样的人。那公子脸膛黝黑,浓眉大眼,衣色光鲜。头戴乌绸唐巾,身着豆沙色水波纹潞绸窄袖长袍,脚踏薄底快靴,腰间革带上系着一柄短剑。昂首走来,厅堂中顿时一亮。
账房脸上即刻笑容大开,将丘胤明晾在一旁,手捧流水簿与笔砚,走出帐台,口中道:“贵客光临,先请这边坐,劳烦登记。快快上茶!”
那少年潇洒地一甩袍襟,端坐茶几边,提笔方欲书写,却眉角微动,轻声道:“好字!”抬眼看见丘胤明立于帐台边,脸色阴沉,即刻问那弯腰侍立一旁的账房:“那位公子先我而来,为何不先去招待?”
“这……”账房赔笑着不知说什么好。少年见状,起身走去朝丘胤明抱拳道:“这位兄台,小弟方才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丘胤明没想到这少年如此通情达理,忙还礼道:“仁兄言过了,在下不敢当。”心中却有几分纳闷:这少年至多不过十五六岁,身量未足,嗓音稚嫩,言行举止却颇似老练,不知是那里的名门新秀。又听少年对账房道:“还不快先招待这位兄台。”
账房一脸尴尬,对丘胤明赔不是:“公子见谅,请先付一两定金。”
丘胤明从包裹里摸出一锭金子,扣于帐台上道:“抱歉,正好没有零碎,你就将就些吧。”
账房吓了一大跳,五两黄金!僵着脸笑道:“公子,这……”
丘胤明板起脸,“怎么?不够啊?”
“哎,够,够。”账房被他的眼光逼得心里发寒,急呼伙计:“小三!快带这位公子去二楼,临花园上房一间。”伙计应声而到,丘胤明转身时眼角一带,只见那少年公子在一旁歪着嘴窃笑,模样好可爱,顿时一乐。江南出灵秀,此言不假。
次日一早,丘胤明起身后,想出门去走走,刚下楼到小花园,便听身后有人道:“兄台,早!”回头一看,恰是昨日所遇的锦衣少年,此时已换了一身豆黄色的长衫,忙作礼道:“早安。昨天,多谢仁兄关照。”
“什么仁兄啊,”少年轻步跳下石阶,摆手道:“你比我年长,叫贤弟就行。不瞒你说,昨天在流水簿上见兄台一笔好字,小弟素爱文墨,故此冒昧前来,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丘胤明摇头道:“不敢当,在下丘胤明,贤弟贵姓?”
“双木林,名东方。”少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端详着他道:“丘兄是南方人?”
想是林东方听出自己的口音,丘胤明点头道:“我从崖州来。”
“哦!”林东方眼睛一转,“崖州可是个好地方啊。我听说,那里有位上官道长。”
丘胤明吃了一惊,这少年见识不凡,不愿多言,便未置可否,只道:“贤弟见闻广博,请问贵府何处?”
林东方一笑:“我是南京东方家的表亲。”
丘胤明有礼道:“恕我孤陋寡闻,不知东方家的名号。”
林东方连连摇手:“哎,丘兄,什么世家名门,其实我们就是开镖局,靠面子跑腿吃饭的,知书答礼的不多。”
两人闲谈之际,昨天随林东方一同前来的镖师从门外进来,说道:“林少爷,姚局主来了,还买了刘家老店的酥饼。”
“知道了,你们先去厅里稍等,我马上就来。”转脸对丘胤明道:“丘兄,和我们一同吃早饭吧,我听说那刘家店的酥饼可是金华一绝。”丘胤明见他面带馋相一脸真诚,便欣然同意了。
去往二楼小厅时,丘胤明好奇问道:“这位姚局主和你们南京东方镖局是何关系?”
“他是我们镖局在金华分局的大当家。”
丘胤明从未听说过镖局还有分局一说,想这南京东方家定是非同一般。转眼瞧了瞧林东方,虽然举手投足颇具干练,可还是掩盖不住那时不时透出的孩子气。看样子,他在东方镖局还是个人物,真让人有些不解,难不成这江浙道上原本就没多少凶猛的强盗,以至于放他这样的青葱少年出来历练。
林东方没觉察他的疑惑,笑微微问道:“丘兄,这次远到中原,有什么特别的事儿吗?”
“没有,行走四方,寻个营生。”
闲话几句,二人一同走进小厅,但见桌上的茶壶里冒着热气,油纸包半开,香气扑鼻,想必便是令林东方垂涎的金华酥饼。老镖师身边坐着一名三十来岁的白面汉子,眉眼和善,微有发福,见林东方进来,即站起身来,笑呵呵地打招呼。林东方回礼道:“姚局主早。”未待再说什么,姚局主便指着油纸包道:“老梁昨天说,少爷在路上就念叨过咱们金华的酥饼。来,来,趁热吃。”
林东方尴尬一笑,对姚局主和梁镖师道:“还没介绍呢。这位是昨日新认得的朋友,丘公子,方才在楼下遇见,便请他一同来吃早饭。”
丘胤明拱手道:“在下是个游方的读书人,初次从崖州来到中原,有幸得会诸位武林豪杰,失敬。”
姚局主稍稍愣了一下,便又回复了方才的笑脸,拱手道:“幸会,幸会。”而梁镖头则朝林东方投了个疑问的眼神,见林东方笑嘻嘻的未作理会,微微摇了摇头,客气道:“既然是少爷的朋友,请坐。”
丘胤明明白梁镖头的眼色,只作不知,大方坐下,和三人闲聊起从崖州一路北上的见闻。远方风物本就有趣,更加他叙说有章,令座中人听得甚是得味,尤其是林东方,眼神里满是羡慕。当说到路过温州府时,丘胤明有意将砸赌坊,会温家公子的事儿化作道听途说,对三人谈笑着说起。林东方一听,扬眉道:“巧了。我和梁伯伯昨天刚到后,就听姚局主说,温州的顾家和宁波的余家前些时候闹不和,搞得沸沸扬扬。”语气中颇有些不屑道,“以前听说过,那两家人原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听丘兄所言,果然如此。”
梁镖头道:“少爷,出门在外,别人家的事,还是不要妄加议论。”
姚局主笑道:“不妨。少爷心直口快,说得也不假。”
林东方笑了笑,“我还没说完呢。”转头对丘胤明道:“丘兄,你肯定不知道,我们的姚局主就是个顶好的和事老。就是他请来了武林中人人追捧的问剑阁老大,替那两家人说和。所以,江湖人家是好是坏,我这小辈只敢背后胡说而已,姚局主这样做,我可是真心赞成的。”
梁镖头摇头笑而不语。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快步跑上楼梯,正是朝着这小厅而来。众人相互看了一眼,就听有人拍门道:“大当家!不好了!有急事!”
姚局主急忙起身道:“进来说。”话音未落,一名镖师推门跨进,面色惊恐道:“我们的镖车被劫了!”
“怎么回事?慢慢说。”梁镖头道。
那年轻镖师脸颊通红,擦了把汗,道:“袁镖头和王镖头押去武昌府的镖被鄱阳湖的水匪劫了!派人回来通报的,刚到。二位镖头都受伤了,还在那边呢。”
“什么!”姚局主惊得一震。林东方在旁觑着,想这趟镖必不是个小生意,正欲说什么,姚局主沉了一口气,对林东方和梁镖头道:“没想到,二位刚来做客,鄙镖局就遇上了这样的事。我现在得马上回去,先告辞了。”不待二人回答,便随那年轻镖师急匆匆地下楼而去。
梁镖头伫立少顷,即对林东方道:“少爷,我也去看看吧。那两个镖头我见过,不是庸手,鄱阳湖有水匪,之前没听说过,恐怕这回遇上厉害的了。”
这时,丘胤明忽然发话道:“二位,在下有言,不知是否妥当。我少年时曾在海上谋生,学得些水里的武艺。此番萍水相逢,承蒙林贤弟关照,无以回赠,不如与你们同去,需要时可助一臂之力。”
梁镖头早就看出他根底不凡,只欲谨慎相交,这时自然犹豫了一下。林东方则大方道:“好,多谢丘兄美意。事不宜迟,我们快走。”
三人走进镖局时,只见众人聚在大厅,姚局主眉头紧锁,负手踱步。
尚未走进厅门,就听有人道:“这可是我们镖局今年头一笔大生意。五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啊!什么贼人愿意坐下来商量。”
忽见来人,厅里说话声即刻停了下来。姚局主见三人都来了,叹了口气,道:“惭愧!方才你们也听见了,这趟镖是现银。那天,镖队搭船渡江,却误上贼船,就这么栽了。”
梁镖头道:“这些水匪没听说过东方镖局么,竟如此大胆。”
姚局主道:“银两太多,我们走的暗镖。不过,交手后报了名号,他们竟然不理会。之后打听了,是鄱阳湖碧波寨的乔家三兄弟,新起家的,喽啰多,还很会水战。我们镖局就吃了这水上的亏,被骗到湖里,连人带镖都掳了去,还好,只是受了点伤,没出人命。我看他们还讲些江湖道义,所以想着,是不是来个文盘。”
梁镖头点头道:“可以试试。但就怕他们人多,到时来个反悔,还得硬拼。毕竟这么多现银。”
姚局主道:“那就先试试吧,送个战书。不过,最好先给他们个下马威。”
林东方点头赞成:“我去!”
梁镖头面上甚为无奈,说道:“少爷,这不是闹着玩儿的。”
姚局主道:“我方才还未说完,被抓走又放出来的兄弟说,来来去去都被蒙了眼,压根不知道那碧波寨在哪里,所以,即便要送战书,还得想个法子。”说罢继续背着手在堂中踱步,埋头思量。
丘胤明此时心中却已有一计,见众人不语,便上前两步对姚局主道:“姚当家,在下冒昧。既然当日走的是暗镖,还被算计了,那贼人定常在渡口守株待兔,我们可借此反将一军,给他们个下马威,顺便把战书也送了。”
姚局主眼中一亮,道:“请丘公子明示。”
丘胤明将心中所想详细道出,众人皆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末了,丘胤明胸有成竹道:“捉人的活儿由我来做。至于招揽强盗,恐怕还得靠林贤弟。”
林东方嘻嘻一笑:“这个我会。梁伯伯,捉强盗的本事我也不赖,你放心吧。”
梁镖头说不过,只道:“那就这样,不必人多,我们带上三五好手足矣。再派人去给南京捎个消息。”
商议妥当,众人收拾行装,准备即刻出发。临行前,丘胤明听见林东方同姚局主谈起,问剑阁主前来为余顾两家说和的事儿,本来就是姚局主主持的会面,这一趟急行,莫要误了日子。姚局主道,那聚会尚在十日之后,届时赶回来就可。丘胤明安下心来,到时候或可请他们引荐。
且说这一行人在镖局门前整装待发,却不知对街茶楼的一扇窗后,祁慕田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上马而去的丘胤明。身后书童道:“先生,你觉得他究竟是什么人?”
祁慕田微微摇头:“不知为何,当日一见,就觉得有几分眼熟。罢了,反正闲来无事,跟去看看也不妨。这么好的身手,江湖上不多见,说不定将来还能引荐给盟主。”
话说数人连夜兼程,只在中途歇了两次喂马,翌日中午就赶到了出事的湖口县城,袁王两位镖头及一干镖师在那里接应。原来,当日镖队行至渡口时,已近黄昏,想赶到九江住店,恰好有个船家前来招呼生意,天色渐暗,众人也累了,之前一路平安,于是没有防备便上了船。
谁知船到江心,船家推说江口水急,须往里拐进一些才安全,将船划向鄱阳湖。过了好一会儿大家才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一直向里,方要盘问船家,却发现船家一共三人都不见了。这时前面不知几时来了一条大船,船上刀叉林立,方知中了贼人的圈套。
船在水中央,动弹不得,眼见贼船逼近,船上竟有一排弓箭手,一片乱箭齐发,镖师们招架不住,多人受伤。三十多名贼人跳上船,镖队寡不敌众,连人带货一同被拖到了碧波寨。据镖师们道,那碧波寨足有上百号人,三个强盗头子。附近乡里的渔民说,是夏天才揭竿起寨的,本领不小,已做下了几桩大案。
众人稍作休整,便依计行事。一个时辰后,林东方换了身簇新的襕衫,头戴文生巾,腰系碧玉佩,手执紫檀川扇,潇洒精致,引人注目,丘胤明则换了身家丁的短装,扮作随从模样。二人从后门出了旅店,绕道至县城门口附近,有镖师已准备好了大车,暗地里交给丘胤明。
于是,主仆二人带着行李若无其事地沿着县城主街招摇而过,往渡口而去。一路上确有许多人侧目张望。林东方摇着扇子略摆八字步,帽子后的短带左右晃动。丘胤明牵着马,肩上搭了一捆细麻绳。那架板车上足足堆了十多个大木箱,叠得很高。慢悠悠走了许久方到渡口。
渡口地处鄱阳湖口与长江交汇处,水面宽广,北望长江,磷峋的石钟山立于水中,江面风紧水急。渡口有三四条渡船,丘胤明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船上的人,轻声道:“看那条平板阔肚的船,我看就是那三个人。”林东方点头,两人佯装找船向渡口走去。
果然,平板船船头上坐着的戴草帽的青年跳上岸来,向他们招呼道:“公子,渡河吗?”
林东方文邹邹地道:“正是。渡河往对岸,还要赶去九江城。”
船上另两个手臂粗壮的汉子也站了起来,朝二人打量着。那青年道:“公子请上船吧,连人带车三十文。”边说边加了一块跳板,“板够坚固,公子当心。”
马车把跳板压得吱吱响。丘胤明跟在后面,故意向林东方大声道:“少爷,今天能到九江吗?这么多贵重东西晚上走可不安全!”
林东方会意,骂道:“老爷怎么吩咐的,多嘴!”
掌舵的笑道:“公子放心,这边安全得很,我们老百姓都夜不闭户的。”
戴草帽的一篙点离码头,船头斜向湖里而去。
入江不到半里,林东方不耐烦地在大风里摇着扇子,向船家喊道:“怎么尽往里走呀?”
船家摇着橹道:“这里水急,要先向里才安全。”说罢加紧摇起来。
林东方踱到船尾,背对船家坐下,摇头道:“唉,算了,欣赏欣赏风景吧。噫,真是一片大好江山呐!大江东去……看好箱子,这里有点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