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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未花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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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花

阿春费力地提起放到河里的水桶,慢慢把水桶提到离水面七八尺高的河堤上。她沉重的呼吸在眼前变成一团白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停了停,她拿起水瓢,提着桶直起腰,给河边的望春花浇水。

“阿春,树已经够大了,不用再浇水也能开出花来。”对岸的阿婆心痛瘦弱的阿春,温和地劝着,“别累着自己。”

阿春微微一笑:“它守了我们那么些年,我们也该守它的,我不累。”说着又往树根浇水。

“也是,这树的年月我们也记不清了,有这街就有这树,还是这街就沿着河,依着这树,谁都不记得了。等立春该又是一树花,也不负你这么用心照看它。”阿婆看着高大的树冠感叹。阿春轻轻地咳起来,继而猛烈起来。阿婆吓了一跳,隔着河道叫起来:“阿春,阿春……”

阿春在自己的小屋里醒过来,身上盖着薄薄的棉被,木板墙上斑驳地落着阳光,朝西的窗外是那棵高大的老望春树。床边的旧木桌上放着一只土碗,半碗清水,一只红薯就是今天的早饭。但阿春却什么也吃不下。

窗外的望春树含苞待放,“也许,我没法再给你浇水了,也许,你根本不需要我浇水。”阿春看着窗外的光秃秃的树枝小声说,枝头的花苞在腊月的风里静静立着。

“阿春,你醒了?”隔壁的姐姐推门进来,手里端着冒着热气的药走进来。

阿春支起身子勉强笑着:“又麻烦姐姐。”

隔壁的姐姐笑着在床边坐下,把药汤递给她:“喝吧,不烫了。你该爱惜自己些,怎么大清早的就到河边去?你禁不住的。”说着拿起放在一边没绣完的桌围,拿起针线接着绣。

“姐姐,你放下吧,已经很麻烦你了,还替我做这个。”阿春放下手里的碗对飞针走线的姐姐说。

姐姐一笑:“这几针怎么就麻烦我了?你瞧你,若不是没日没夜地赶活计,也不至于把身子拖到这个地步。前儿大夫不是说了,你这病,要静养,不能太劳累。可你,就是不听!”

阿春一笑:“那有坐吃等死的道理,死也得死得清爽,自己能做自然是要自己做的。”

姐姐停下针线叹口气:“你这气性,也只有你这气性能做出这等活计,就是天上的仙女也做不出来吧?”说着摊开手里的桌围‘榴开百子’,‘麒麟献瑞’:“这样的针线,阿春,你是怎么做的!”

阿春微微一笑:“我也就只有这点儿能耐不吃白饭罢了。”

“哪儿的话,过天好起来,好好给自己做套嫁妆,这十里八乡的郎儿还不等你挑?”邻家姐姐笑着,“我今天去城里,有没有要我带过去的?”

阿春笑起来指着一个旧柜子上包袱说:“我还忘了,今天是集日。那劳烦姐姐把那包袱里的东西带过去吧。”

“又是一大包,阿春,你该更将惜些自己,虽说针线活,可也是费神的功夫,你这病,是不能劳心劳力的!”姐姐看看包袱,回头心疼地对她说。

阿春看着包袱:“有劳姐姐,带过去。”

邻家姐姐叹口气,要说什么,外面传来姐妹的叫声:“紫薇姐,紫薇姐,该出门了,远着呢。”

邻家姐姐高声应着:“这就来,你们等我会儿。”站起来拿起包袱走到床前对躺在床上的阿春说:“我先去了,阿春,你好好躺一会儿,午饭我搁在锅里,有粥和荠菜,你起来热一热就好。”

“姐姐……”阿春还想说什么,姐姐拿着包袱匆匆出去了。屋里安静下来,窗外的望春树悄悄在她窗前绽放出第一朵花,洁白如雪,温润如玉。阿春躺在床上浑身无力,静静醒着,想着心事,早逝的父母,儿时的花园,突如其来的病症,心中朦朦胧胧的感觉……

突地,又是一阵咳嗽,咳得透不过气来……

街上人来人往,邻家姐姐到熟悉的店铺交完自己织的绸缎,接过工钱,谢了掌柜。急匆匆带着阿春的包袱到街头的秀坊,几个交了活儿的姐妹也往这边赶。秀坊里掌柜远远看见几个女孩,脸上泛起笑意,手里抚弄着算盘看着走进的女孩们:“哟,薇姐儿,这群姐妹是来买衣料还是针线呀!难得那么整齐一起来。”

邻家姐姐微微一笑:“掌柜,我带了阿春妹妹的活儿来。”

“阿春可好些?”掌柜打开递过来的包袱,一一检视里边的盖头、手帕、桌围、床围,“手艺不错。你告诉她,要她精细些,上次的襦裙,针脚也潦草了些,到头来我还赔了两块帕子才算交差。”

一旁忍不住的姐妹七嘴八舌起来:“别处没见过,但在这镇上阿春姐姐的手艺没人能说什么,怎么到你这里就不是?这铺子还是阿春姐姐家的,怎么到头来掌柜的,阿春姐倒像是你家的绣工了?刚才药铺说阿春姐姐的药钱还没结,不给药了,要结清往日的才给!”

街坊四邻听见声音,伸头过来看热闹,“哟,阿春没回来?药铺怎么了?”

“阿春姐不大好,我们去拿药,药铺伙计说前几次的药钱没结清,不给呢!”女孩儿们不依不饶,提高声音。

“话不是这样说,不过晚几天,阿春的药,要得独到稀罕,价钱不小。这小铺,一时周转不开。再说这些日子,出货不好,绣品不好,卖不起价钱,已然亏了不少……”掌柜解释着。

“话也不是您这样说,这铺子阿春爹妈留下来本该给她,进出的东西也有个账目。若真是掌柜说的这样艰难,不如歇了这秀坊的生意,盘租出铺子,阿春收着租子,这药钱、衣食也是有的,掌柜也省心,阿春也不必这样辛苦,您说呢?”邻家姐姐压下姐妹们的七嘴八舌,笑嘻嘻地看着掌柜说。

“哪里,哪里,这药钱马上就送过去,马上……”掌柜见左邻右舍聚拢过来忙说:“这铺,阿春爹娘交给我,还不到你们几个小姑娘来说话!”

“阿春姐爹娘交给你这铺,难道是让阿春吃不上饭,拿不到药,住在你家从前的破屋里?”小姐妹伶牙俐齿地叫起来。

“谁家的丫头真是没大小!大夫交代,阿春要静养,她又喜欢那河边的望春树,那屋子也是有模有样的……”掌柜大声辩解。

“那么说还是你好心呢!明明知道阿春不能劳累,还给她那么多东西绣,绣了那么多,却又说没钱,还说不好。既然这样,我们也不烦你,这就拿去集上卖了就是,也好去拿药,卖些米面给阿春带回去。”一个姐妹提高声音,伸手收拾摊在柜上包袱。

“住手,住手,这大冷天的,还没开春呢,集上抛头露面的,你们几个小姑娘,还没婆家,怎么好!我这里有几两银子,原要进紧要的货色,你们先拿去,先拿去……”掌柜按住包袱,从抽屉里拿出些银两来,递过来。

邻家姐姐接过银两,冷冷地说:“这些,是上次欠着的,这次的也烦掌柜结清,只是阿春这些活计的钱该怎么算?”

“哎,哪能……”掌柜失声叫起来。

“怎么?那么难,还是不为难您,租铺!”小姐妹抢过话头看着掌柜说。

掌柜冲着她们忙摆手:“好,好,好,快去吧,天要黑了……”

在邻居和看热闹的人们噻笑中,掌柜包好新的活计和花样,交给领头的邻家姐姐:“这是新进的活计,赶着十五!”

“哟,这会儿阿春姐姐的活计又好了?又仔细了?”快嘴的女孩儿不依不饶,“十五!怎么不是初一?”

“好了,我们走吧,一会儿药铺关门了。”邻家姐姐点清银两收好,姐妹们接过包袱,离开秀坊,往药铺赶。

窗外的望春花枝摇曳着美丽的花朵,如雪如玉,阳光慢慢把它的剪影印在薄薄的,枯黄的壁板上,阿春在迷迷糊糊中似乎被阳光唤醒。透过薄薄的棉被,她明确地感觉到阳光的温暖,慢慢睁开眼睛,阳光中,在她的床边坐着一个白衣白裙的姐姐,美丽温婉,正看着自己微笑。阿春没见过她,忙着要起来,“姐姐是谁家的?”

“别,别起来,我到这里不久,听说你做得好针线,想请你给我做身衣裳。没想到,你生病了。”床边的美人笑着,伸手帮阿春躺好,盖上被子,“你这样有多久了?咳得厉害?”

阿春看着眼前这个没见过的姐姐,美貌如花,肌肤如膏似雪,温润和蔼,却又一头如雪的白发,光亮丰厚,一对淡紫的丝绦挽起发髻,星目流盼,十指纤纤,从未在附近见过她。“姐姐,贵姓?”阿春努力微笑着:“姐姐好模样,姐姐喜欢什么样式的衣服?什么花样?”

美丽的姐姐端起床前的药碗闻了闻,一笑:“这药,猛烈些,不合适这会儿喝。我叫望春,痴长你几岁,就叫我望春姐姐吧。衣服先不做,妹妹好些再说。”说着把脚边的食盒提起来放在榻上,“妹妹,前儿我得了些时鲜野菜,做了几样点心,妹妹如不嫌弃,不妨尝尝。”

阿春看着她:“谢谢姐姐,我和姐姐并不相识,却让姐姐这样费心。”

望春看着她微笑着:“哪儿的话?我和妹妹难得有缘,以后不必这么见外。”

阿春有些吃惊,不及说些什么却又咳起来,望春忙扶起她来,一阵忙,阿春迷迷糊糊昏睡过去。看着昏睡的阿春,望春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夕阳的余晖洒在门前,望春用手掌挡在眉上,看着远处的石板路,路上跑跑跳跳,走过来一群说笑着的姐妹,“姐姐,你一说租铺,瞧瞧那掌柜的脸,真解气!”梳着双髻的小妹妹笑着说。“还是妹妹厉害,不然大家还不知道,欠着药铺的钱!”姐姐笑起来,晃晃手里的药包。“哪能让好人吃亏!药铺老板给的都是实打实的好药,可阿春姐家的掌柜就过分了,居然要药铺换成下脚料!”小丫头高声说。

“话说回来,怎么阿春家的秀坊会交给掌柜的?”另一个姐妹问。

“咳,你家搬过来没多久,玉兰姐,”梳双髻的妹妹快人快语,“这边是掌柜家的房子,本来是阿春姐家的,阿春姐家秀坊生意很好,就搬到镇上去了,这里空下来。现在的掌柜从小跟着阿春爹娘做生意,到成亲的年纪,阿春爹娘念旧,就把这里的房院给了他,他在这里成家立业。按理,该念着旧,好好照顾阿春姐才是,可是,你瞧,阿春姐爹娘去世,阿春姐天生身子弱,不该做这些熬人的针线。可他,五天一催,十天一讨,多可恶!”

“阿春又怎么会住到这边来?”玉兰好奇地问。

“阿春爹娘去世前原给阿春定了门亲,可是还没过门,亲家举家赴任往远出去了,道远,渐渐没了消息。阿春家又是远迁过来,这里没有亲族。这掌柜就成了阿春可以依靠的人。偏偏这人不是人,阿春爹娘过世没多久,他就说他欠了别人的债,要卖了这里的房子,砍了院里的望春树,弄些钱还债,望着阿春收留他一家子。阿春爹娘曾经交代过,要好好照看这院里的望春树,阿春自然不舍得。说来说去,让掌柜收着秀坊的利钱还债,阿春自己住到这边来。所以成了现在的样子。”邻家姐姐叹口气,“爹娘的托付自然不能违背,阿春也是没办法!”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他拿着秀坊的利钱,一家子住着阿春姐家的宅子,穿金戴银,锦衣玉食,那有欠债的样子!”梳双髻的妹妹愤愤不平地说。

“所以说他不是人!好了,我们还是快些回去,看看阿春……”邻家姐姐说着加快步伐。

玉兰跟着姐妹们加快步伐来到阿春家,只见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搁着做好的饭菜,炉子上正熬着药。邻家姐姐吃惊地看着屋里的一切:“我走时没来得及收拾,难道阿春自己起来弄?”边说边往里屋走:“阿春!阿春……”

阿春躺在床上,难得地安安静静的睡着。邻家姐姐轻脚轻手在床边坐下,仔细看看阿春的脸,看上去她是睡着了,而不是晕过去,轻轻吐口气,带着姐妹们轻脚轻手退出来。

回到堂屋,邻家姐姐才小声问:“这谁会来?阿春怎么睡得那么好?这可就奇了,我们都不在村里。”

玉兰笑起来:“我猜,是我那等不得的姐姐来过了,她见阿春给我做的夹衣,喜欢得很,前儿说也要一件,今儿就急间间来。”

“那真是谢谢你姐姐,只听你说起,还没见过就这么帮忙!”邻家姐姐笑着对玉兰说,“你家才搬来不久,就这样麻烦你们。”

“哪的话,都是街坊姐妹,各位对我又那么好。”玉兰笑着:“既是姐妹,应该的,看起来,阿春还能睡一会儿,我们先回去,一会再来。姐姐不会这么走开,我猜请大夫去了,各位姐妹若信得过我们,我在这里等她就好。”

正说着,从大门外走进两个人来,一个美若星辰,满头白发的美人,一个中年大夫,提着药箱子。玉兰迎上去:“姐姐,正说你,你就来了,曹先生烦你跑这一趟。”玉兰将人引进屋里,“姐妹们,这是我姐姐望春。”

姐妹们聚上前来一一见过,望春和气地和众人问好见过,又问:“阿春还好吧?这位是曹先生,从前我们住的地方就数他医术最好,有‘小华佗’之名,我请他来给阿春看看。”

“好啊,入冬阿春就不见好,吃着镇上几位大夫的药,却又救了这头,那头又起,真叫人心急。”邻家姐姐有些焦急地看着大夫说,“烦您给好好瞧瞧。”

里屋传来阿春的声音:“姐姐,是你们回来了吗?”邻家姐姐忙答应着:“阿春,是我们,你别起来,我们这就进去。”说完对大夫笑了笑:“先生请!”

大夫一笑:“这就去。”

不一会,大夫出来,写了药方,交给望春:“这药先吃三剂,这春来正是治她这病的时候,过天我再来。”说完告辞,邻家姐姐忙着递上诊金。

先生一笑,“不必,望春小姐已经付过。”说完对几位姑娘拱拱手,告辞离开。众姑娘忙着送先生出去,却没看见玉兰脸上闪过一丝惊诧。望春笑着拉起她的手,“妹妹先和姐妹们回去,我在这里看着就好。”

玉兰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转身离开屋子,走到院里劝着几位姐妹,先各自回家,阿春有望春照看,可以放心。

望春让阿春吃些东西,喝了药,阿春歉意地看着望春:“初次见面就这样劳烦姐姐,真过意不去。”

望春笑着:“妹妹这样客气,我却还指望妹妹快些好起来,和我们作伴,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养蚕种桑麻,纺纱织布,多有意思。妹妹这一手针线姐姐望尘莫及。”

阿春笑起来:“这大夫的药,倒是温和,喝下去身子清爽了不少。谢谢姐姐。”

望春微笑着:“好好睡一觉,曹先生极好的,你自己也要好好保养,这几天别再操劳,少则十天半月,该没事了。”

阿春点点头,“谢谢姐姐。”

“睡吧,不早了。”望春看着阿春渐渐睡去,安顿好屋里院里的杂事。邻家姐姐带着个女孩提着灯笼走进来,“望春姐姐,阿春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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