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未花语(2 / 2)
望春放下手里的扫帚,把邻家姐姐拉到一边,“阿春睡下了。妹妹知道为什么阿春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邻家姐姐叹口气:“这说起来就长了,阿春爹娘家当年遭洪水,被冲到这里,被那株老望春树拦住,活下命来。我们这边要好些,就留下来,阿春娘养一手好蚕桑,阿春爹一手好农活,木工手艺尤巧。安顿下来没几年生下阿春,赶上后来风调雨顺,就在这河边依着这老望春树起了这院房子。本来他们可以盖更好的房子,可是村里有些人家缺吃少穿,阿春爹娘时常匀些东西给街坊,所以也就将就简单盖了这屋子。后来阿春娘绣花的手艺越发了得,被选到贡品里去,她家就到城里开了秀坊。遇到流浪的同乡孩子,就是现在的掌柜,收下他当伙计,慢慢做了掌柜。阿春爹娘还把这里的房子给他,让他成家立业,后来他带着家小回乡开了店铺,这里就空下来。前几年阿春爹娘给阿春定了亲,可是亲家被朝廷指了差事,往外藩就任去了。兵荒马乱的,一去渐渐没了音信,阿春爹娘让人去打听也没个准信,阿春爹娘又极讲信用,就把阿春耽搁下来。前年发瘟疫,阿春爹娘出钱出力开义诊,不小心染上病,没几个月就去了,留下阿春。瘟疫过了,从前的伙计突然回来,说家乡也闹瘟疫,家小勉强逃出命来,到这里避一避。话这么说,却又跑到阿春那里说是欠了别人银子,逃债出来,只有把这院房子,或者把后面的望春树卖了,把债还上,一家老小才能活命。可这院房子,是阿春爹娘亲手盖的,当初阿春爹娘就交代还要好好看着这房子,尤其后边的老望春树要好好照看。阿春自是不答应卖这地方,不知那掌柜怎么说的,最后变成阿春独自住到这里来,那掌柜一家倒住到秀坊的大院里,拿着秀坊的利钱去还债。原先的丫头仆妇没一个跟来,却也没一个留在秀坊,都遣散了。新来的绣娘又没几个能秀出好活计,只是靠阿春的手艺撑着,却还克扣阿春的钱。姐姐你说天下怎么有这样的人?”邻家姐姐越说越生气,“也不知道阿春的婆家在那里,能送个信去就好了,那家人听说知书达理,要不也不会被朝廷指定差事不是?”
望春叹口气:“也是,不过我们还是先照顾好阿春吧,送信的事我打听打听。曹先生认识不少官宦人家,托他打听兴许能行。”
邻家姐姐高兴起来:“那倒好,能打听到阿春就有指望了。”
望春笑起来:“下次他来我和他说说。”
曹先生来过几次,阿春眼见着好起来,托曹先生打听的事情也有了眉目,托人送了信去。河边的望春树开满花朵,秀坊再没有克扣阿春的用度,还送来两个小丫鬟照顾阿春起居,只是阿春依然在桑田里忙碌,蚕房里涂了椒水、烤了几遍晾着,蚕种已经挑选好……
望春立在田边的大桑树下看着忙碌的阿春,眼里泛着淡淡的疑虑,曹先生的信就藏在袖中。阿春的婆家战功显赫,一方封侯,早在几前年就娶了儿媳,就是家乡定下的阿春!如今孩儿已经骑竹马,绕廊前……
阿春呆滞地坐在桌前,桌上的信那么刺眼,望春看着阿春叹口气,“阿春妹妹,如今你打算如何?”
阿春抬眼看着望春,“姐姐说什么?”
望春看着桌上的信说:“这是曹先生的信,该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阿春的眼泪落下来,“姐姐,谢谢姐姐告诉我,终究还是有个消息,只是,怎么可能?我怎么不知道?”
望春看着她:“若是真的,妹妹打算如何?”
阿春想了想:“我想去看看,曹先生知道是在哪里吗?”
望春点点头:“只是路途遥远,走起来不易,你们定的是娃娃亲吧?”
阿春哽咽着点点头,“那时他家老爷还没进京,夫人常来我家做衣服,和我娘要好,我娘怀我,就和我娘说若是小子就互为兄弟,若是女儿就结亲家,我出生没多久就过了礼,定下亲。可是,怎么会说已经娶了我?”
望春叹口气,“世事难料,期间种种还是让曹先生再打听吧!”
阿春摇摇头:“我需自己去问,见过好歹问清原由,就是死,也要清白。不然这算什么?”
望春看着她点点头:“若妹妹打算去,姐姐陪你如何?”
阿春想了想:“姐姐,这段日子多劳姐姐照顾,若去,路途遥远,恐归期难料,阿春不想在拖累姐姐。”
望春欲言又止,想了想说:“那妹妹可不可以等两天做定夺?容姐姐打听打听有没有往那边去的客商,让他们和你作伴可好?我家生意南来北往,定有往那边走的。”
阿春点点头:“有劳姐姐打听,谢谢姐姐。”
“又说见外的话,你我姐妹,应该的。”望春一笑,“妹妹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才好。”
送走望春,阿春泪落如雨。
望春果然找到同行的商人,给阿春备好车马,要她带齐文书。托堂弟春生带上阿春,一路北去,阿春挥手作别立在村口的一众姐妹,望春看着远去的车马,叹口气,跟着姐妹们回到村里。第二天自己也带着妹妹玉兰告别村里的姐妹,说回乡祭祖离开村子。这天河面上飘摇着满天望春花瓣……
一路走走停停,路途比阿春想的艰难,好在商队是望春家的旗号,一路上对阿春照顾有加,其间望春的堂弟春生,也是一头白发,模样俊秀,温和周到,和望春如出一辙。每到一处,总是先安顿好阿春再做自己的事。按着望春的交代,他们一路姐弟相称,见阿春一路愁眉不展,常送些新奇玩意过来给她解闷。阿春却神不属思,不觉间春尽夏走,远远望见曹先生说的地界,城门高大,街道繁华,看上去民生安居乐业,是个好地方。
春生将马来到阿春车前,隔着帘子对她说:“阿春姐,这里就是州府,我打听过,侯府就在这里,我们先安顿下来,每天再去如何?”
阿春在车里噙着泪哽咽:“有劳你安排,我也累了,就改天再去……”
春生驱马往前去,带着车马货物到客栈安顿好,和阿春商量了一下,若以阿春的名义请见,恐怕不得,还是以商队求见要好些,到时再见机行事,说明来意。商量好,春生第二天托人往侯府递了帖子,却不见回音,阿春难免心烦。
春生看在眼里,提议阿春出门走走,听说城外有座名刹,香火旺盛,邀约阿春一同前往。阿春换了男装出门,看见春生立在廊下,一身银蓝织锦的武师打扮,一只银冠挽住发髻,一反平日里商人装束,更加英武潇洒。
见阿春一身男装,不觉一愣,继而笑起来:“没想到阿春姐这样打扮,别有一身书卷气概,春生有礼了!”说对阿春一抱双拳施礼。
阿春微微一笑:“小生这厢有礼。”收住笑容说:“这样打扮,方便出门,还请春生弟弟不要见怪。”
春生笑着说:“阿春姐姐想的周到,毕竟我们初来乍到,小心些总是好的。侯府刚才回话,说初八侯爷回来,我们的文牒要等几天,阿春姐还需等几天。”
阿春点点头:“十多年过去了,也不在这几日,这一路多些你照顾。一路忙着赶,也该出去走走,还请弟弟带路。”
春生点点头,“姐姐请!”门前上马,信马由缰在街市里穿行,虽然地处偏远,却也集市热闹,井井有条,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
阿春不觉留意起人们的话语,听了一阵轻叹口气:“看来这侯爷把这里治理的不错,该是从前温和明智的样子!”
春生好奇地问:“你见过他?”
阿春一笑:“那时他还未从军,闲赋在家,我也还是个小孩子。”
春生又问:“那你见过小侯爷?”
阿春叹口气:“见过两面,还是小孩子时,总是他家老爷、夫人到我家来,我去他家时,他又在学堂。后来边关吃紧,他家老爷从军,没多久他们举家北迁,就再没见过。”
春生一笑:“也不必叹气,难说其间什么误会,见到说开就好。”
阿春一笑:“谢谢弟弟吉言。”正说着就到了街市口,人来人往,之间一位衣着光鲜的妇人乘车,带着两个小孩子和几个仆妇尤其惹人注目。
阿春不觉多看了一眼,四周传来窃窃私语,“这就是小侯爷夫人和孩子,今天是护国寺祈福的日子。”
阿春看了一眼车里的人儿,一时脸色大变,急忙调转马头离开街市,春生催马跟上她。一路跑出城很远,阿春才渐渐放慢速度,春生才发现她一直在哭。想想不如让她哭,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并不上前劝解。远远看见山上树木郁郁葱葱,隐约间红墙琉璃瓦,殿堂巍峨。阿春立在林间小路,远远看着山门前进旌旗招展,车马粼粼,香车上美人如画,骏马上英雄得意,时不时望向车里的妇人、孩儿说笑逗趣,其乐融融。阿春的泪又落下来……
傍晚时分,小二递进帖子来,有故人约阿春一见。春生拿着帖子敲开阿春的房门,把帖子递给阿春,阿春接过帖子一看,苦苦一笑:“真是故人!”
春生惊讶问:“怎么姐姐在这么远的地方……难道是小王爷?”
阿春看着窗外的桂花叹口气,悠悠地说:“不,是小王爷夫人,她原是我家掌柜的女儿,我们长得有些神似,在家时爹娘总让我以姐妹和她相称。他家后来回乡,生意做得远,还时有书信往来。记得爹娘还托他家打听过我婆家……”
春生皱起眉头,“看来那欠了别人银两的事,不过是随口胡诌,好把你支开,他好嫁女儿!”
阿春抬起一双泪眼看看看他,又叹口气,“前儿,你也看见他们的样子了,那双孩儿……”
“阿春姐……”春生看着她,“你在想什么?”
阿春看着桌上的灯火,不做声,泪却不停,屋里压抑得让人不能呼吸。
过了一阵,阿春轻轻吸口气,“弟弟能否替我去见他们?回他们,换了文牒我就和你们离开这里,见不见也罢了。”
“阿春姐……”春生欲言又止。
“罢了,就算我上前去,说明缘由,就算讨了公道回来,又如何?看他们前儿的样子。左不过是一双孩儿没了娘,死一家子人,我好不过,是个摆设,又何必……”阿春抬眼看着春生,“我走……”
“那阿春姐,以后如何打算?”春生叹口气又问。
“远走,天地之大,总有容身的地方,好在娘的手艺给了我,也不至于没有活路……”阿春淡淡一笑,“还要烦请春生弟弟再带我走一段……”
春生看着她点点头,“若姐姐拿定主意,我到喜欢有姐姐作伴,哪来烦不烦的说法,我这就去回了他们。”
长亭道远,阿春让人停下车马,下车和春生道别:“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春生弟弟,就此别过。”
春生看着阿春她清瘦了很多,但精神还好,模样让人不忍。
“姐姐既然决定,春生也只能遵从,姐姐为何不回故乡?”春生试图劝说阿春,“至少那里有姐姐家的基业。”
阿春一笑:“基业,娘已经交在我手上,回去不过是令人如鲠在喉。再说有些事情也眼不见心不烦,曹先生替我找的地方也很好。”
春生叹口气:“好吧,阿春姐。”
“阿春,”阿春身后传来望春的声音,阿春回头一看,只见望春白衣白裙,白玉冠,璎珞环佩非常人模样。
“望春姐姐!?”阿春有些惊讶。
“阿春,难得你有这样的心怀,这一去几时回?”望春微笑着问。
阿春摇摇头,“还未想过,若有一天想回去在说吧。姐姐什么时候来的?”
望春看着她:“阿春以后如何打算?”
阿春打起精神一笑:“望春姐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有轻贱残损的道理。这一去,带着娘的手艺,总有活下去的办法。若有一天,觉得放下,可以回去,一定再去拜访姐姐。”
望春笑着点点头,“那我一定等你。”说着取出一枝树枝递给阿春,“你若安定下来,种下它,我就能知道阿春好不好。若想我,看见它开的花,那就是我。”
阿春接过树枝,“这是望春花枝,谢谢姐姐,我一定好好种它,还劳烦姐姐帮我照看河边的望春树,爹娘交代要我好好照看它,现在只有借姐姐之手了。”
望春点点头,“一定,阿春,我等你。”
斗转星移,阿春种下的望春年年繁花似锦,远处望春的等待年复一年。那河宽了又窄,窄了又宽,那河边的望春树换了一棵又一棵,又是一年,高大的望春树花蕾满枝,河两边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望春树的对面是一家医院,午夜时分,望春树里脱出一个美丽的身影。望春依然美貌庄严,白发如雪,白衣白裙,白玉冠。银蓝袍子,武士装扮的春生依然翩翩风采,突然出现,仿佛一切还在昨天。
“望春姐,”春生笑着,“今天可是赴千年之约?”
望春看看他一笑:“我自然赴约,春生为何而来?还这身打扮?”
“阿春今天回来,自然要来见上一面,这转眼就是千年,于我们不过弹指挥手间,于她却是历经世事,难得她守住当年那一念清纯仁心。望春姐今天以后也可以放下心事,位列仙班了吧?”春生笑着,“今天十五,这夜色真好!”
黎明时分,不远处传来有力的婴儿哭啼声,望春侧耳听听,微笑着说:“真好!”玫瑰色的天空清澈美丽,第一朵洁白如玉的望春花蕾,悄悄在枝头绽放出这一年的第一支花朵……
辛夷花语:品质高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