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析(十五) 返乡(1 / 1)
“渡鸦,他昨晚应当就是靠着这个到你面前来的。”我拿着那装着面具的盒子发呆,而那蝴蝶顺着我的手指轻轻触碰了那面具的边沿,便弄清了前因后果,“他从前也是此地的居民,至少是曾有借居,或许他正是那令人恐惧的屋主,而他留下了自己的面具,那或许能够被当作是一副脸孔或是一个被抛下的身份,而他曾做下的事,大约也借此而留存了更久。”
“我曾听长老们谈起,此地曾居住的两位盗贼,他们盗走秘密,也盗走眼中所见。”那会是渡鸦先生从前的身份吗?不得不说这名声倒是挺符合他的作风,只是如今这些都已被埋葬如同这被遗弃的面具,而刚刚被我收起的,还有另一个面具,那会是这小屋的另一个主人?那位景象窃贼?又或者是渡鸦先生的第二个身份,他在更早或更晚的时间将它也遗弃于尘土。
那我便理解为何渡鸦先生再三强调不许我将那面具覆盖在自己的脸上,且不说那失去了凭依的身份或许会如此渴望寻求一位切实的存在来填满自身,但那被选中的,遭到了束缚于覆面之人,则多半会面临自己本来的面目被融合或是抹消的风险,只说若是我是渡鸦先生,我也不会喜欢他人占有曾属于我的东西,何况它如此私密,甚至能被认为曾是自己的一部分。
“我该将它还给渡鸦先生?我记得你留下了它的羽毛。”这是我对处理此物的最终决断,不仅仅是担心他往后再入梦令我每夜遭受纠缠,也是出于尊重或是礼貌,我可不是渡鸦先生自己,我只喜爱听那些传播的或广或稍微隐秘些的故事,但却没有收藏真正私密之物的习惯,不过那蝴蝶倒是为我提出了更省功夫的意见,它的翅膀引导着我的手指在那鸟嘴处往复徘徊。
“便是此处了。”我的指尖不过是如同弹琴般稍微用力,那整张面具便如同被抽走了支撑的沙雕一般土崩瓦解,而后那蝴蝶刮起了带着分割之力的风,那些粉末便于刀光剑影中消失不见,“我敢打赌渡鸦一定不想再看到这无用之物了,为了将那贺礼送到我们手中,他已耗尽了其中的力量。”在我因那面具的真正死亡而目瞪口呆时,那蝴蝶缓缓收拢翅膀解释道。
“我不知道它在此地被遗弃了多久,说不定比我的年岁更长,否则我一早便会将其认出,而那陌生或许便是因为它太微弱。”所有遭遗弃的无主之物均属于渡鸦先生,至少他自己如此强调,那么连渡鸦先生都遗弃之物会属于谁呢?那蝴蝶给了我答案,“况且那面具上有一个特殊的符号,它太过古老以至于我也只是一知半解,但我知道那意味着一种特殊的放逐。”
“放逐?从哪里?弥阿?还是漫宿?”渡鸦先生曾是遭到放逐的罪人?这是我未曾设想之事,而那蝴蝶却偏偏在此刻老老实实的承认了自己的无知,“我的兄弟姐妹中年长的那些或许会知道,但自打我破茧以来,便再没见过有谁受到过如此刑罚。”不过它终究还是那个傲慢的家伙,即便如此它也总能找到回护的话来,“我想那必然是因为它无甚用处的缘故了。”
的确,若是仅仅只是脱去面具便能够将那符号一并抹消,那也未免太过草率与轻易,甚至不如我的兄弟姐妹们身上那不知是祝福还是诅咒的,在血脉中一同流淌着的力量以及苦痛,如同自大河的上游冲下的满载泥沙的洪流。我不再继续追究此事了,既然渡鸦先生已经因此,或者寻了其他法子脱罪的话,我也会当作自己实在无知而守口如瓶,介于那或许生死攸关。
反正,那总不会是属于弥阿的驱逐符号的,我甚至在细思后差点笑出声来,毕竟弥阿本身便是被放逐在太阳的阴影下的城市,我的躯壳使我侥幸能够行走在太阳的视野之中,但我的兄弟姐妹们可没有那么好运,至少那些从未离开过阴影之中的老者们如此强调,当然我对此持保留意见,且不论我自己,那些教师先生们与猎人先生们不也多是我们的兄弟姐妹吗?
当然,他们或许有着自己的方法来使自己免于流放之苦,君不见那些真正加入了猎人行列的人们曾有些回到家乡的,我们见他们已全然不受原先的苦痛所扰,那或许源自某种仪式的治愈,或许是什么特殊的刻痕或是护身符的作用,又或者那是他们所吟诵的密传如同穿针引线般将他们的几个部分融合的更好,又或者他们只是锻炼了坚忍而已,他们总守口如瓶。
如此,我便难以想象为这从不被承认的城市所放逐会是怎样一副景象了,难道能够以此摆脱我们血脉之中的咒诅?那定然是不能的,否则我可不觉得还有任何人愿意在自己那并不能令人有半分骄傲的故土之中埋骨,而不是早早逃亡的,即使哪怕是我这种总是带着留恋之情的人,也时常幻想着当真能够摆脱弥阿人的身份,真真切切的为那光之树林的根系所接纳。
但那不能,于思绪万千中,我的立场又倒了个来回,于是最终我还是对那蝴蝶,我的半身发出了邀请,“今天我要回家去了。”虽然或许这里已经没有了还认得我的人,也许那些还能对我亲昵的人会在背后将他们心中的利刃磨得更快,而且更重要的,我得收回命它隐匿己身的要求,它是我的一部分,如同我兄弟姐妹们那些旁生斜出的枝叶与扭曲错位的五官。
“我想要你见见我的亲人,除非你不喜欢。”那蝴蝶是完全有理由不喜欢的,介于我在昨日说了我的家乡如此之多的坏话,这使得我的邀请有些底气不足,因此我的话也说的留了余地,好在那蝴蝶倒是遵守身为挚友的应有之义,它并不排斥我,且比我这患得患失的摸样更期待见到我的家人,不过倒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蹩脚的炼金术士们所打造的错误的合金。
这感觉可不算好,老实说,但至少我们在对于回家的态度上达成了统一,因此我推开门行走在了无数的视线之中。我们的城市中有着太多的阴影与死角了,而如今几乎它们中的每一处都向我投来了注视,我的额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汗珠,且我的背下意识的挺直,那蝴蝶提醒我正在同手同脚的走路,但我没有纠正我那尴尬的步调,我敢打赌我的手脚已经僵硬了。
看来昨天的事的的确确已经传遍了我这小城的角角落落,虽然我的兄弟姐妹们对交流并无太多的热情,但他们总是热衷于分享秘密与技艺,自然还有故事,或许也包括食物或是珍宝,我不知道自己属于以上的哪一种,但我能够保证我已被全城的人所包围与监视,只是他们如同避开太阳的视线一般避开了我的视线包括余光,只不过他们还是躲不过那蝴蝶的审视。
“瞧瞧,你在这儿还挺受欢迎呢。”那蝴蝶对着我嬉笑,它已绕着我的脖颈飞了一圈,算是将周边都摸了个透,只是那冰凉的翅尖碰触到我下颚的皮肤,仍使我感到如刀割的丝丝隐痛,我想它大抵只是不留神而已,但它接下来的话又使我怀疑它是否故意为之,“就像是,嘿,让我想想,宴席上最受欢迎的主菜?或是误入了猎场的绵羊?你可以挑一个你喜欢的。”
“那我可挑不出来,但挑个你喜欢的倒是可以。”我对于自己这位总是缺乏危机意识还以作弄他人取乐的旅伴实在是拿不出好声气来,冷哼一声嘲讽道,“依我看倒不如比作进了那捕蝇草花丛的蝴蝶,自以为找到了免费的午餐,殊不知自己才是那珍馐美馔呢。”虽然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比方自然是无法让那蝴蝶感到不悦的,最多只能使我的愤怒更甚而已。
“我是钥匙,你是罗盘,至少我们不会迷路,在,如你所说的,捕蝇草陷阱之中。”那蝴蝶这次倒是难得以较温软的语气说了几句安慰的好话,“瞧,我们没什么好怕的,不是吗?”我在心中感叹它这回倒是转了性,又或者我其实从未摸清过它的性情,但至少经此一事,我的双腿当我站在自己幼时常出入的门前时已不再发抖,而我的右手也有了足够的力气敲响它。
“先生,您要借宿?”门开的很快,但我却见那开门的手所链接的臂膀并不比旁人更长些,反倒是那长短不一的双腿使这面容令我熟悉但到底不是我所知道的那几位兄弟姐妹的年轻人步履蹒跚,我看到了他身后那如同皱巴巴的抹布一般的半截翅膀或许因为紧张,或许因为警觉而微微颤动,但它太过无力,且无本该存在的另一半帮衬,自然是无法带动身躯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