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析(二十二) 福祸相依(1 / 1)
渡鸦先生总是来去无踪,而我也应当早些回到下榻之处去了,但当那巨大的影子散去,我便意识到为时已晚,我究竟还是在别处待了太久,我眼中的清晨有着更冷冽与锋锐的光芒,我眼中的朝霞明媚如同落在酒杯中的烛光,我记忆中的太阳更危险却更明亮,我忘了这一切在我的故乡都非如此,我昨日,不,今日所见刚放明的天空,直至正午都晦暗没有丝毫变化。
除了那自并不光滑甚至崎岖的祭坛一角反射,或者说泄露而出的光辉,它将附近的影子晕的更深,因此即使那蝴蝶提醒我,已经有着不少人躲在暗处窥视今日的变故,我也仅能够体会到那几乎于空气之中凝结起来的紧张气氛,却无法看到他们的真实面目,甚至一个轮廓也无,但考虑到他们对光线的畏惧以及不适,大约如今正立于光中的我在他们眼中同样如此。
祭坛的塌陷使得这为阴影所庇佑的城市失去了一角,就在我因为那些不知何处而来的视线尴尬的平移着脚步,想要悄然躲在最近的那处阴影中遁走时,那缕终于失去了阻碍的光芒便如同一柄利剑般摧折了这早已脆弱如此腐朽纸页上褪色画卷般的城市的一角,如同无意的撕扯,如同不慎燎到的火苗。我没有听到房屋倒塌了声音,而其中居民的苦痛叫喊之声亦无。
那束光在离开了狭窄的裂隙后便如同决堤之水般蔓延了开来,而我的反应又太迟,我只能庆幸至少它不会转弯,且它的果决一时间竟不知该使我称之为福还是祸,在我尚未反应过来之前,我曾无数次造访却在如今已觉得陌生之处便已化作了海市蜃楼,随着水雾般的沙尘一道被风卷走,又或者我的故乡正是从未存在的幻影,而太阳的注视只还原了它的本来面目。
至于那些为辉光所刺穿之人自然皆失去了躯壳,我看到他们的残余被那洪水猛兽般的光束冲到了阴影之外,随后消失在了真正的,为几乎全天下人所沐浴的阳光之中。我浑身战栗,因为我想起了那日太阳的可怖与无情,但我明明总听说太阳曾经仁慈且温暖,或许如今依旧如此,只是我因这幅躯壳而无福消受,但我那仅剩下了沙尘之间反射点电的兄弟或许更幸运。
被接到辉光中去了吗?那大约往后我再想见他们一面,将尚未来得及准备的礼物,哪怕是最后的告别同哪怕早记不得我名姓,但依旧能够从我那扎眼的容貌猜到我姓甚名谁的人们多叙叙旧,便也得要对着太阳,对着那道如同被砸破了的鱼缸的缺口的光芒说去了。想到这,我的心里不知怎么空落落的,正如同那崩塌了一角的祭坛,而我却只能强颜欢笑的说句幸运。
是的,幸运,不是为我,而是为他们,虽然我大约永远无法理解他们为自身那扭曲的牢笼所困的苦痛,毕竟我的笼子如此规整,最多是有着几道难以弥合的缝隙,甚至还如此温暖且仿佛人畜无害,足以让从未接触过新鲜空气的,出生在此的孩子们感到流连不舍如同最初的怀抱或是摇篮。但正如破壳意味着卵的破碎,而我视为死亡的解脱对他们来说或许是祝福。
但正如花非种,鸟非卵,茧非虫,璞玉非雕饰一般,他们会因此而失去自己的名字,我不知道那是否值得,但至少我为此而感到悲伤,即使他们当局者迷,正如同渡鸦先生对他的那位友人,在离去前他盯着那逐渐干涸而失去了生机,最终只变作一块暗红污渍的花丛发呆了许久,这令我怀疑他们从前的关系绝非只是普通的故人,而他自己则承认说他们曾为共犯。
共犯吗?那便是挚友了,如同我与那蝴蝶,我同它的关系并不算好,但我知道若是哪天它如此沦落我也会为其感叹,甚至作上一首歌,至于它是否还对我有心,那我可不好说,它自己亲口说过对于蝴蝶来说每次破茧均为新生,但显然飞鸟不是。我当时提议了什么?为那几乎要将我及我的故乡摧毁的怪物作一首歌谣,用我自己编纂想象的故事,他自然拒绝了我。
“不必,她自己会写,自己会唱,自己会叙说。”渡鸦先生的语调平和,带着骄傲与欣赏,并无我所想象会含有的苦涩或是无奈,甚至同情愤恨之类,倒显得既悠然自得又薄情寡义,但我看到他在那花丛彻底为大地吞噬之前取了最鲜艳的那朵藏在了羽翼之下,想来要么是他并未告知我全貌,且那只言片语编织而成的故事太多荒谬,又或者他只是单纯心口不一。
我好奇的注视如同一把钥匙,而渡鸦先生只惯于开启而不惯于封闭,他自然会缴械投降,且甘之如饴,他告诉我那怪物从前是一只飞鸟,当然如今仍是,至于那蜈蚣,渡鸦先生是如此称呼这百足怪虫的,从前也只是个四肢健全却并未过于健全的少女,她为家乡排斥与驱逐,且她立下了诅咒,迟早要让自己的另一副面容于故土的废墟以及亲人的骨殖之上无虑的欢歌。
“我无法阻止她,也不愿阻止她,我所能够做到的只是暂时拖延。”渡鸦先生将我曾经投来的石块踢开,告诉了我一个令人吃惊但细思却又在意料之中的消息,“至少她,以及她的故乡曾收留过我几年,直到我与她一同遭到驱逐,她曾同我说了此地无数的坏话,但位于边缘的我亦寻得了无数宝藏,而离去时我将它们与我曾用过的一副面容一同埋葬在了地下。”
想来便是我于他们曾经的故土挖出的那些了,我点了点头并未打扰他的回忆,但渡鸦先生自己倒是没有了怀旧的心思,又或者那些也如同他那早已朽烂破碎的面具一同消失不见。“我仁至义尽。”渡鸦先生只如此说道,随后又笑的瘆人,“说不定我哪天就会改变主意,而那蜈蚣便也不会再来,不过如今尚未。”我不敢反驳,且我也知道他伸出的援手并非义务。
“何以见得。”那蝴蝶倒是向来不知天高地厚,总是惯于打探他人秘密的,而总也无法真正做到隐瞒的渡鸦先生还真是和它泰山压顶,他不再笑,反而看着那逐渐散去如同雾气的画卷残页,叹息道,“否则她便不会再出现,也不会比起我记忆之中又拉长如此之多了。”他向我解释说那些所谓的残缺肢体正如猜想是一个个同她有着同等执念且佩戴了面具的人。
“那是无数的她,有着一样的脸孔,却有着彼此不同的身躯。”渡鸦先生有些心疼的捏碎了方才收起的那朵花,以无数花瓣的交叠来启示我这些,想来这便是为何渡鸦先生反复叮嘱我不要戴上那面具的缘故了,只是它如今的力量早已超出了渡鸦先生的想象,至少是描述,我不知道他是否其实知情,但那晚于梦境之中的确是他为我将面具取下,这倒不像是个陷阱。
“不知道何时,我发现那张脸孔开始引诱人戴上它,又或者说它将越来越多的人认作了自己,因此我在挑选帮我将她带回弥阿的人选时总是会无比小心。”渡鸦先生这是在夸奖我有着特殊的品质?我不知道是否应该为此而高兴甚至恭维回去,尤其他给出的理由令人哭笑不得,“你既不想逃离故土,也并非遭到驱逐,你想要归乡,但我又未察觉到你的执念。”
“你很奇怪。”那可不是?连我自己都摸不清自己的心思究竟如何,又或者是那蝴蝶以造访它的故乡的旅途替我一解了思乡之苦?“我本以为你不会被它诱惑。”好吧,看来我终究还是令渡鸦先生感到失望了,我有些难过,即使他并不因此而怪罪我,反而以少年的嗓音以及长者的语调安慰我说,“是我低估了那面具的利害,我想往后我不会再将它随便与人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彼此保持了沉默,或许是为了等待那新花凋零最终成为锈迹斑斑,又或者是在等着几乎永远不会迎来的黎明,毕竟那意味着自由,以及死亡。我们都没有开口告别,在微妙的尴尬中,最终还是渡鸦先生先行起身,不打招呼的便要不辞而别,而此时先出了声的人是我,却并非客套甚至近乎质问,“你反悔了吗?”这一次,他曾经反悔过吗?
“有过。”好吧,我至少可以夸奖渡鸦先生的坦诚,至于其他的部分我便只能自己去想,因为这个不太礼貌的问题并不能使他停留甚至将他推的更远,或许我们彼此之间亦然,尤其那蝴蝶竟还后知后觉的为我打抱不平,口口声声的都是对于渡鸦先生曾想将我作为祭品,或者说他故人一部分的口诛笔伐,但一位称我为挚友的帮凶的怜悯,我又能感动到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