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大宴仪(上)(2 / 2)
“府军校尉在德庆侯家里搜出的天子仪仗,铁甲兵器不计其数,连龙袍都准备好了,这不是朕与他之间的私人恩怨,这是僭越,是谋逆,朕不杀他,大明律法也迟早诛他;至于诚意伯,朕正要问问你,诚意伯的死是怎么回事,你倒先把屎盆子扣朕头上了。”
胡惟庸咽了口唾沫,沉默不语。
“当年朕说从宫里派人去给诚意伯看看病,是你安排的御医吧?”
胡惟庸还是不说话。
“这事暂且按下不表,今晚众人都在,朕这就问问,你们哪个觉得委屈了,哪个觉得朕要杀你?”朱元璋扫了一眼殿下,目光落到最前排四人身上,“四位国公爷,你们先说说吧!”
韩国公,信国公和宋国公三人皆是支支吾吾,正不知道如何答话。只听曹国公李文忠突然指着胡惟庸的鼻子大骂道:“圣上,他这是一派胡言,乱臣贼子,臣请圣上让臣诛了此人!”
“你呢,信国公?”
“老臣和韩国公的想法一模一样。”
“宋国公和曹国公,你们也说说吧!”宋国公冯胜一直都是油滑之人,遇到此事倒是和李善长一样的想法。倒是李文忠,毕竟是圣上的养子,只见他指着胡惟庸的鼻子大骂道:“圣上,他这都是一派胡言,乱臣贼子,您让我杀了他!”
胡惟庸斜眼瞟了李文忠一眼,冷笑一声道:“独夫从来不觉得自己是独夫,暴君从来不自称暴君,圣上若是真心爱我们这些臣子,又为何会如此迫不及待地——推——行——新——政。”“推行新政”这四个字,被他一字一顿地重重说出。
说了这么多,对手终于图穷匕见,看来自己也不再有遮掩的必要。过了半晌,朱元璋开了口,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既然左相说到了新政,那今天就跟大伙好好讲讲。正要施行的这项新政,你们当中绝大多数人并不知晓,不过总结起来无外乎就是四个字——清查田亩。”
一言既出,满座哗然。待得众人的议论声小了点,朱元璋这才将新政娓娓道来。
“人丁是国朝的根本,这点不用说想必大家也知道。所以,打定都金陵的第一天起,便有件大事一直悬在朕的心口,这件事便是——清查人丁。可这人丁哪有那么容易查清楚?几十年来天灾频繁,战乱不断,百姓死得死,逃得逃;加之蒙古人统计户籍搞得那套‘诸色户计’过于粗糙,传到了朕这,基本就是一锅夹生饭。不得已,朕只好自己动手。洪武三年,朕派了龙骧、神武等几个卫所的军人奔赴江浙各地,勘合每家每户的户帖,搞了两年,终于搞出了我大明统计人丁专有的户帖制。随着中原、西番、燕京相继平定,户帖制也就慢慢推广开来,我大明的人丁多寡,如今算是统计清楚了。”
“朕虽然出身寒微,不像你们饱读诗书,满肚子的大道理,可朕实打实地跟老百姓一起生活过,亲眼见过蒙古贵族如何欺压汉民,也见过汉族的地主士绅如何巧取豪夺贫苦农户的土地。贵族不交税,士绅不纳粮,这些人就像蚂蟥一样盘踞在各地,吸干了国家的最后一滴血。而失去土地的农户,他们头上的赋税却是愈加繁重,不得不想尽办法另谋生路。一人为盗,三人成匪,匪聚成群便是军队,最终蜂拥而起的流民义军摧毁了这个强大的王朝。”
“朕之所以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们:算完了人口,这事还没完。推行新政,清查土地,才是接下来最重头的一场戏。查清了每家每户的土地,国家才有税可征;查清了每家每户的土地,那些地主士绅搞的土地兼并才会无处遁形,王朝的基业才能延续不倒。自打今年年初,朕便派了一批能干的胥吏去往浙西,把每家每户田亩好坏耕地多寡查个清楚,每户人家的土地分布构成,被这些胥吏编成了鱼鳞图册,做得还算不错。”正说着,朱元璋朝云奇挥了挥手,“把浙江送过来的鱼鳞图册拿出来,给众臣工们瞅瞅。”
半晌后,在云奇的招呼下几个小太监每人手捧一大摞案卷从大殿后门走了进来,这应该就是圣上说的“鱼鳞图册”了。群臣接到案卷,翻开一开,无不啧啧称奇。每一本鱼鳞图册都记载了一个村镇的耕田分布情况,册子的扉页画出全村镇的田亩分布,山川地形,又将每户的地块大致分割标记开来,如同鱼鳞般密密麻麻,这也“鱼鳞图册”这个名字的来由;册子内的每一页则是详细绘制了一户人家的耕田形状和位置,而旁边则用正楷清楚记录了这户人家的田亩信息,比如耕地有多少亩,水田还是旱田,稻田还是桑田,肥沃还是贫瘠,是否靠近河湖水源,丰年产粮多少,欠年产粮多少。每户一页,全镇几百户的鱼鳞图再加上扉页一起装订成册,若是地方的官吏拿着这本图册去征收赋税,不知道能省多少力气,而官员贪墨税银,士绅兼并土地的行迹更是因此而无处遁形。
群臣正津津有味地翻阅着图册,,朱元璋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说来也有意思,派往浙江的官吏不光送来了做好的鱼鳞图册,还有一封奏折。这封奏折说,当年搞户帖制,浙江省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把所有人丁全都入了户帖;而现在搞这个鱼鳞图册呢,不过是浙西三个州府,就耗了整整八个月!至于为什么会拖这么久,奏折里也说了,当地的士绅都不愿意登记自己家的耕田,尤其是领头的几十家豪强大户,个个能耐得很,明里暗里给朕派去的人穿小鞋,下绊子,绞尽脑汁阻挠新政的推行。最后不得已,从当地的卫所调了几千军马,分往各州县弹压,这才终于编好了这图册。也是凑巧,这些大户们在地方的州县上刚闹完,左相今晚又在这里质疑朕的新政。这几十个大户,有的是家人在省里当官,有的是在朝廷里当官,一个个当得还都不算小。这些人家有没有事先跟你左相暗通款曲,朕不知道;但是朕知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心声,要是光你一个人,你不敢说这种话。”
左相昂首挺胸,高声说道:“臣是个无党无私之人,今天来这里,没有暗中勾结谁,也没有什么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诚然如圣上所说,这不是臣一个人的心声,这是全天下士人的心声!臣今天——是为天下读书人请命,恳请圣上终止新政!”
“朕派人查的,是全天下的土地,穷人要查,富人要查,种地的要查,经商的要查,当官的也要查。凭什么你们士人家的土地不能查?除非——你们这帮读书的,个个家里的土地都不禁查!”缓了一缓,朱元璋一声冷笑道,“还说什么‘无党无私’,简直是笑话!任彬!”
“臣在!”朱元璋喊道最后那个名字的时候,一个矮矮胖胖的官员赶忙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你管着户部,也是这次新政的主事官。给朕讲一讲,也给大伙讲一讲,这新政搞起来为什么如此之难?”
“依臣看,新政推行之难,难就难在清查大户的耕田。这些大户是各府州县上最有势力的家族,不少家族还牵扯到了省里,朝廷里的重臣。若是像现在这样查下去,只怕是水越来越深,路越走越险,当真查到最后,时有八九尾大不掉。”
听了任彬的话,朱元璋拍了拍手,面露喜色:“真是说到点子上了,那依你看,朕该怎么办?”
“臣想得是,中户,小户还有贫农佃农,这些人家的耕田,一定要查;大户人家的耕田,其实毋须查的这么细。”
“那依你的意思,干脆就不查了呗!”刚刚还带着喜色的朱元璋,脸上瞬间多了一道乌云。
“圣上莫急,且听臣慢慢道来。这些延续了上百年的大家族,往往势大根深,维系着地方上的稳定,若是真查的这么细,人心容易不稳。其实,这些大户人家的田亩数量,不用查也能搞清楚。”
“哦?这倒有意思了,说说看。”
“只需从前朝留下的户籍黄册查出这些人家有多少土地,再加上圣上为他们上次土地的记录,便能估算出每个人家有多少田,该交多少赋税。倒是其他人家,尤其是那些小农、佃农,经常流窜于各地,刁钻狡猾,极容易偷交漏交税赋,一定要狠狠地查清楚。”
“啪嚓——”朱元璋的酒杯猛然打翻在地,发出了刺耳的碎裂声。任彬吓得忙不迭地跪了下来缩成一团,不敢正视御座。
“说得好,说得妙,还真就是拿老百姓不当人呗!”朱元璋突然话锋一转,“‘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你们这帮读书人,书读得肯定比朕多,但读出来的却是一肚子坏水。刚说了不要让朕成为独夫,转眼间便教朕怎么做民贼。任彬啊任彬,你这话是不是有点太不要脸了?”
“砰砰砰——”任彬连磕三个头,战战兢兢地说道,“圣上,臣说得句句是真,况且臣一心为国,真的没有一点私心啊!”
“那朕问你,若是大户的耕田不查了,就算个虚数,这几十年来他们兼并的那些土地该怎么算,偷交漏交的税赋,你一个人替他们补上?”
“这这“任彬用发颤的声音赶紧解释道,“这大户的田,不是不查,是根本没法查。这次在浙西搞新政试点,圣上您也看到了,查清一个大户人家的耕地数目,田亩分布,这中间的种种掣肘,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核算一通后,清查土地所需的人力,物力和时间,远远超过了这家大户一年应缴纳的钱粮,如此下去只会得不偿失。因而估算个大致数目,让大户们按此缴纳税赋,未尝不是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是谁在掣肘?”朱元璋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额头青筋暴起,语气中也不再有先前的那份平静,“与其说是‘掣肘’,不如说是抗旨,是谋逆。这帮狗东西,竟然敢骑在朕的脖子上拉屎,他们究竟还是不是我大明的子民了?”
“这掣肘的人这掣肘的人圣上息怒,圣上息怒,这些大户可是一点谋逆之心都不敢有,虽然多少兼并了点土地,可是他们的心还是向着朝廷,向着圣上的,多要点土地无非就是家里要养活的人多罢了。再者说,他们多得的那些耕田,也不是为了自己,不少富户都会在自家村镇开设义田义庄,一到饥荒,也多靠着他们开仓赈济灾民。为了小民生计,他们也算是没少出力,不夸张地说,这些大户就是各州村镇的定海神针。就算是兼并了点土地,也不过是功过相抵“
“放屁!”朱元璋的一声大吼,吓得众人一哆嗦。
“朕年少之时穷困寒微,种过义田,也喝过大户施舍的赈灾粮。你说的这些,朕通通知道怎么回事。你们要是觉得这是村里的大善人发大善心,朕就给你们看个东西。”朱元璋说罢,云奇就把一张奏折递了上来。
“任彬,朕派人查了你,你是苏州府常熟县感化乡人。洪武九年,也就是三年前,感化乡水田旱田桑田计三千一百二十七亩,人丁计三百一十二户一千四百七十八口,到了今年,感化乡水田旱田桑田共计三千五百六十二亩,人丁计三百二十七户一千六百九十二口。这三年来,感化乡新垦的田地多了四百多亩,人丁也兴旺了不少,称得上是太平时节。”朱元璋停了一下,语气突然变得尖锐,“可朕也发现了一个问题。”
“也就是这三年时间,感化乡里无田无地的佃户人家,从洪武九年的五十八户,一路增加到今年的一百二十一户。耕田增加了那么多,无田无地的农户却翻了足足一倍有余!朕倒要问问你,这些新近沦为佃户的家庭,他们的耕田去哪了?”
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任彬的额头滴下来,被汗水浸湿的朝服里面,他的身体在瑟瑟发抖。
“朕还知道,你任家是感化乡第一大家族,洪武九年人丁计一百二十五口,有田计五百六十七亩,今年人丁计一百三十二口,有田计八百九十二亩。三年时间,家里多了七口人,耕田却多了三百多亩。这多出来的三百多亩田地,又是从哪里来的?”朱元璋从御座下来,走到群臣中间,低头瞅着跪在地上的任彬,大声说道,“话说到这个份上,无须朕挑明,想必你们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臣臣有罪”任彬把头埋在地上,带着哭腔嗫嚅道。
朱元璋没有理他,而是又说了一番话,这番话是对他说的,又似乎是对殿里所有的臣子说的:“府军校尉在感化乡查了两个月,你家的事,朕现在是清清楚楚。你们任家这三年来,靠着坑蒙拐骗,威胁恐吓,兼并了三百多亩乡里最肥沃的土地,五十多家农户因此无田可种。你怕做的太过火,失去土地的农户会闹事儿闹到上面来,就从自家田地里分出了八十亩最差的土地,安排这些失地的流民耕种。不光是你,感化乡的每个大户都在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兼并土地,然后在设立义田,收买人心。想当年朕还是个穷小子的时候,种的那些大户人家的义田,每一寸都是全村最瘠薄的田地;闹饥荒时领到了施舍的赈灾粥饭,一分糙米渣子,九分白水,便是猫儿狗儿都不愿意吃。你们这些奸猾的小伎俩,朕心知肚明!”
“开设义田,赈灾发粮,稳定民心,就是个笑话!先从百姓手里把最肥沃的土地拿走,再施舍些小恩小惠收买他们;等朝廷派人下来查了,贿赂官员百般阻挠,煽动小民暗中破坏,便是朕亲自颁行的新政,到了这些家伙的地界,也变成了一张废纸。还说什么自己是地方上的‘定海神针’,我看你们就是一条条地头蛇,挟民自重,抗旨谋逆!”
“还有你,任彬任大人。洪武十年,朕便要你推行新政,两年过去了,整个的户部,连个屁大的响动都没有。你的如意算盘,朕心里清楚,这耕田要是真查起来,你家,你的七大姑八大姨家,和你往来密切的那些文武官员家里,哪个干净得了?只要你不动,你下面的官吏不动,这清查土地的国政就推行不下去,朕总不能自己下去查耕田,自然也拿你们没办法。要不是朕派了自己亲随的官吏,这新政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推行。好你一个户部尚书,胆子大得不得了,你好好想想,你对得起自己头上那顶乌纱帽吗?“
训斥完任彬,朱元璋仍是余怒未消,他转身看向了一旁许久没说话的胡惟庸:“左相,看到了吧!别再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还说什么‘无党无私’,什么‘为天下请命’。所有的地主官绅,地方豪强联手,便是我大明最大的私党;这个私党,为了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可以颠覆朝政,下可以蛊惑百姓,而你——你就是这个私党的魁首,他任彬——就是你的帮凶!你们就是这个国家的蛀虫,我大明的基业,满打满算也才二十多年的光景,已经被你们蛀了个千疮百孔!”
听了朱元璋刚才的一通长篇大论,胡惟庸先是微露吃惊之色——本想着中秋之夜在朝堂上借机发难,没想到却让对方占了上风。但他随即又变回了那副略带冷笑的面孔,口中不屑地“哼”了一声:“是,怎么样?不是,又能怎么样?”
“啪”的一声,奏折被重重地扔在了地上。朱元璋在左相耳边发出了凶狠地咆哮,声音不是很大,却足以让大殿每个人都听清楚:“你们每个人,听好了,是每个人,做得那些亏心丧德的事,府军校尉记录的清清楚楚,想必你们心里应该更清楚吧!”
说完这话,朱元璋却发现,左相依然斜眼睥睨着他,似乎对刚说的那句话毫不畏惧。
“记这么清楚,是想将来找我们算账吗?”胡惟庸冷笑道,“想算账,也得活得过今晚!”
朱元璋听罢心里一惊,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惊天裂地、岳撼山崩的爆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