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大宴仪(下)(1)(1 / 2)
一滴露珠沿着铁盔盔沿滴到了鼻尖,痒痒得不行,赵老六拿手抹完鼻子,肚子又开始咕咕地叫了起来。他从腰间摘下水囊抿了口水,似乎想以此来缓解一下自己的饥肠辘辘,但无济于事——肚子反而叫得更欢快了一些。
这是赵老六空着肚子在宫城北面望楼值禁的第三个时辰,厚重的锁子甲把肩膀压得生疼,脚跟也酸痛得不行,他却依然警惕地关注着墙外的动静,不敢有丝毫懈——今天这个中秋节对于宫里来说也是个大日子,朝廷里的文官武将,皇室中的藩王贵戚,这些帝国最显赫的人物此刻正聚集在谨身殿前,准备接受圣上隆重的宴请。而他所在的金吾卫五军八营,也作为精锐部队而被特意安排在今晚宿卫宫禁。
在冰冷的夜色中又站了一会,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似乎爬上了赵老六的鼻尖,那是食物的香气。他猛地吸溜了一下鼻子,气味便消失了,看上去应该是自己饿坏了产生的幻觉。想到这,他略显失望地轻轻摇了摇头,收起心神正要继续站岗,猛然间感到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赵老六心里蓦地一惊,倒吸一口凉气,只见他快速挪步,转身,手上一柄金瓜横在身前,碗口大的瓜头正对眼前的这个人影。
“别,别老六子,是我啊,我,二蛋子!”对面人影充满惊慌地说道。
听了这句话,赵老六先是一愣,随即收起了手里的金瓜。来的这人叫曾二蛋,跟自己是同乡。说来也是缘分,曾二蛋和自己一块参的军,紧接着便一起跟随大将军徐达北上收复燕京;北伐结束后,朝廷给参战的老兵论功行赏,两人又一同被提拔到负责保卫紫禁城和圣驾的内三卫之一——金吾卫做小旗官,还恰好被分到了同一个营,也就是五军第八营。十几年军中同袍的情谊,加之自己曾在战场上救过曾二蛋的性命,二人早就成了相托生死的密友。
“瞧瞧你个愣怂货,一年那么几两银子就把你哄成了这样,大晚上的蹲这墙头一动不动,比看家护院的狗还护主“
“少他妈废话,不好好值禁,跑我这来干什么?”赵老六没好气地打断了曾二蛋的话。
“气啥子气,气啥子气?”曾二蛋嬉皮笑脸地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麻布袋,然后伸手从袋子里取出一个圆圆的东西递到赵老六跟前,“你瞅瞅这是啥?”
“月饼?”
“百户大人说,今晚值禁的兄弟们辛苦,特意让火头做了一笼月饼,让我过来发给大伙。”说完曾二蛋把手里的月饼一把塞到赵老六怀里,“还不赶快趁热吃了。”
赵老六看着手里的月饼咕哝了一下口水,朝曾二蛋嘿嘿一笑,便一把将月饼塞进嘴里大嚼起来。曾二蛋自己也掏了一个月饼出来,紧靠墙根斜倚着,陪他边吃边聊。
“大中秋节的,你真当我愿意在这地方杵着?一晚上不吃不喝到现在,就给了个饼,这帮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赵老六骂骂咧咧地吃着月饼,嚼碎的饼末喷得到处都是。
“吃慢点!”曾二蛋抹了抹脸上被溅到的饼末,小声说道,“再熬半个时辰,十营的弟兄们就来换班了。再说了,被选在中秋节值禁,那也是圣上瞧得起咱,将来可少不了升官发财的机会,熬这么一晚,值!”
“升官发财,那可是百户大人,千户大人的事,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也轮到咱们这些大头兵。我看顶多就是给咱们加个俸钱啥的,可每次加俸,加十文钱,那些喝兵血的官就得从这里面划拉走五文钱。”赵老六忿忿地咕哝道,“那句话咋说得来着?书生管农,拔穗断茎;书生管兵,敲髓夺命。”
听了赵老六的抱怨,曾二蛋脸现惶恐之色,赶紧做了个“嘘”的手势:“这些话,你就跟我唠唠,可千万别跟别人讲。”
“我知道!”
“行了,我还得去给弟兄们送月饼。”说着曾二蛋起了身,把盛月饼的麻布袋系好,拿起放在墙边的金瓜,“我说老六啊,就站个岗,你也不要太较真,累了就歇会,再不济打个盹儿也行。宫城外面是御河,御河外面是外禁垣,从北上门到你们队守的这玄武门,一共就那么一座桥,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更何况北上门外面还有羽林的兄弟,能出多大事“
一般来说,百姓们只知道位于金陵城东的皇城相当大,占了整个首都的三分之一还要多。但是赵老六、曾二蛋这些内三卫的人却晓得,除了地儿大,这皇城里的布局也是大有讲究。最里面的是紫禁城,也叫宫城,还有个学名叫内禁垣,是圣上住的地方;紫禁城四周环绕着一条御河,要想出这紫禁城,一共就四条道:北边的玄武门,南边的午门,东边的东华门,西边的西华门,过了这四个门,还要各自通过一道大石桥,跨过御河,才算是出宫;就算是出了宫城,最外面还有一圈城墙,叫外禁垣,这也是皇城的边界,这一圈是朝廷官员办事的地方,尤其以从承天门到洪武门这一段的御街两侧坐落着的“五部六府”最为重要,称其为大明帝国的“中枢”也不为过。从这个布局也可以看出,曾二蛋说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并不夸张:皇城包裹着紫禁城,从外禁垣到内禁垣布满了层层守卫,再加上御河这道屏障,外人便是插上翅膀,恐怕也难以飞进来。
然而,话还没说完,曾二蛋突然感觉脚下的城墙发出一阵振动,他竖起耳朵刚辨明了振动的方向,便听到轰的一声巨响,声音是从宫城西南方向很远处传来的。
“什么声音?”
“不晓得”又陆续传来几声巨响,显然赵老六也听到了,只见他突然拿手一指,“你看那是什么?”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曾二蛋看到响声传来的方向突然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看样子着火的应该是大中桥四牌楼一带。”
“不会偏偏在老子值禁的时候出事吧?”赵老六惴惴不安地拿着金瓜敲击着城墙,嘴里小声嘟囔着,“就还剩半个时辰了,千万别有事,千万别有事”
赵老六嘟囔了几句便突然不说了,正踮着脚昂着头观察着火情形的曾二蛋对此并没有怎么在意。随着赵老六声音的消失,“噗”的一声,一滩黏黏的液体溅到了他脸上,糊得满脸都是。他擦了擦脸,竭力睁开双眼,心中的怒火正要发作,舌尖却突然尝出了一股刺鼻的味道——是腥味,血的腥味。
比起远处的爆炸失火,眼前发生的事似乎更加恐怖。曾二蛋哆哆嗦嗦着转过头,瞅向身后的同伴。只见赵老六双目圆睁,像死鱼一样翻着眼白,长大的嘴巴鲜血淋漓,血珠串成一串,从他的嘴角缓缓滴到了地上——一支硕大的弩枪穿透了这个好兄弟的后颈,鲜红的枪头从嘴里伸出来足足有三寸多长。
插着标枪的尸体晃了几晃,接着便朝曾二蛋所在的位置倒了下来。饶是曾二蛋饱经战阵,此刻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惊恐。尖叫声中,他拼了命地向后挪动早已颤抖个不停的双腿以躲避尸体,最后一个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双手撑住了尸体,同伴临死前那张恐怖的脸庞正对着自己,耳畔还隐隐传来“滴答”的声音——鲜血滴到了自己的脑门上。
又过了半晌,内心的恐惧渐渐消散,曾二蛋哆哆嗦嗦将尸体推到一边,挪动着屁股朝后边蹭了几步。直到此时,他才勉强安定下心神,打量起战友尸体的惨状。然而,当他看到赵老六头上插得那根弩枪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枪长约三尺,枪头尖细锐利,枪头与枪杆相接处锻有夔牛花纹。为了最大限度加强皇城守备,圣上曾命工部打造一批床子弩,安装在外禁垣的城墙上,这些带有夔牛花纹的弩枪,便是供床弩专用。如果没猜错的话,御河对岸的外禁垣,此时此刻恐怕已经被人拿下来了。这些人将床弩调转方向,这才将老六子一枪爆头——没想到这些本来用于守卫皇城的神兵利器,刚刚对自己的战友完成了第一次杀戮。大半夜闯入戒备森严的皇家禁地,这些人究竟什么来头,什么目的,数量多少,对于这些问题,曾二蛋却是没有分毫的头绪。
望楼上的振铃突然发出刺耳的响声,与之相伴的还有曾二蛋的大声呐喊:“有敌人,外城已陷!有敌人,外城已陷!”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不到半晌,曾二蛋便彻底冷静下来。他深知,此刻敌情全无知晓,必须要做且只能做的一件事便是向周围的弟兄们示警。
振铃响了好一阵,周围却全无动静,多年的直觉告诉曾二蛋,情况似乎有些不妙。他扔下了敲击振铃的木棒,跑到了最近的一个垛口,只见城墙上一片漆黑,连个人的影子都找不到。曾二蛋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个问号:值禁的弟兄都去哪了?直到点燃垛子口上的火把,心中的疑窦方才解开:地上躺着一具尸体,仔细看是八营的另一个弟兄刘铁柱,他的胸前插了一根弩枪,和赵老六身上那根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