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大宴仪(下)(1)(2 / 2)
一阵风吹过,曾二蛋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不知道是因为今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还是心底泛起了深深的寒意。可惜他已来不及思考了。
一个冷冰冰的东西穿透了曾二蛋的胸口,此时此刻,全身的血液像是被冻住了一样不再流动,心脏也慢慢停止了跳动。他低下头瞅着胸前,枪头的夔牛瞪大了眼睛,似乎在冷冷地望着他。
此时此刻,在距离曾二蛋赵老六所在望楼几百米的城楼上,墨阳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几具皇城禁卫的尸体躺在地面,鲜血从冰冷的铁甲中汩汩流出。城墙上十几个巨型床弩早已被掉了个头,弩机最前头的望山瞄准了对岸宫城上的垛口。陆斐——这个刚刚当上紫薇堂堂主的小鬼,正煞有介事地指挥着十几个红巾战士拼劲全力转动绞车,将弩弦扣到机牙上,紧接着,这个小鬼安好弩枪,举起一柄大锤奋力敲向扳机,紧绷的弩弦瞬间弹出,只听一声呼啸,硕大锐利的弩枪刺穿夜幕,飞向百丈外的宫城城墙,又过了半晌,一声惨叫再度从河对岸隐隐传了过来。
要想从北边进入宫城,只有唯一的一条路线:先从最靠北的北安门进入最外层的皇城,再沿着御道走上一百丈,就到了第二道城门——北上门;若是偷偷摸进去,务必要万分小心,因为内三卫中的羽林卫分了一半的兵力驻扎在这条路附近。过了北上门,一条环绕整座宫城的御河将其与外界隔开,一座横跨御河的石桥正对大门;跨过这座御桥,便是宫城与外界的最后一道屏障——玄武门。不过,穿过御桥来到这座其貌不扬的城门下并非易事——对面城墙上的所有火力都齐刷刷地对准了桥面。毕竟,这是整个路线中最为易守难攻的地方。
墨阳,陆斐,以及他们率领的这队弥勒宗战士,此刻便是在北安门的城楼上——多亏了左相安排的接应,他们没费多大力气便拿下了这座城楼和周围相连的城墙。脚下城门已经洞开,伫立在阴影中的上千名弥勒宗战士上悄无声息地注视着桥对面的玄武门。按照计划,秦淮河上那震天价的火药爆炸声,便是他们发动进攻的号角。就在刚刚爆炸声响起的时候,墨阳敏锐地察觉到爆炸比计划原定的时间早了足足两刻钟。不过,现在是关键时刻,自然也想不了那么多。一俟进攻信号出现,他便指挥着操纵床弩的战士将对岸的宫城禁卫快速击杀。随着最后一根弩枪飞入夜幕,墨阳走到城楼垛口,朝着楼下阴影中聚集的战士们大喊一声:“内墙敌皆毙!”
话音刚落,楼下传来一阵呐喊,一队队战士走出了阴影。他们有的拿着刀枪棍棒,有的拿着火铳弓箭,除了这些轻兵器,还有十几门从军器司骗来的铁炮弩车。这些密密麻麻的身影开始朝着桥对面的玄武门缓缓移动。
桥窄人多,所有人汇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索性对面城墙上的所有守卫都已经被弩枪射杀,队伍在前进过程中没有遭到任何抵抗。终于,最前一排在距离玄武门大约两丈远的地方站定,长队停止了移动,每个人都一声不吭地盯着紧闭的城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气氛突然安静得让人窒息。
就这么过了半晌,最后一排传来的一声虎吼搅碎了这份沉默,听到吼声的众人纷纷朝两边避让,桥的正中被清出一条通路。一个巨人的身影突然出现,这个高出常人半个身子的大家伙有如一头猛兽般奔跑着,跑过御桥,冲向城门。就在即将撞到城门的一瞬间,“巨人”一声虎吼,迅速挥舞起手中那个南瓜大小的骨朵,借着奔跑之势将其重重地砸击在门板上。
“哐——”
“哐——”
“哐——”
“巨人”身后的队伍,依然是安静异常。他们在耐心等待城门撞开的那一刻。
与他们一同等待的,还有另外一群人——第八营的几十个金吾卫在城门里结成军阵,为首的百户军官看着不住震颤的城门,紧张得咽了一口唾沫。就在刚刚他率领着半数弟兄沿着城墙根巡逻到一座望楼的时候,一个人影“哐叽”一声从望楼上掉了下来,正正地落在自己前方三四步的地方。所有人都被吓了一大跳,然而更恐怖的是,这个人影掉落下来以后,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为了看得清楚一点,百户军官走近两步,紧接着便倒吸一口冷气:一支弩枪刺穿了这个人的胸口,尸体上的铁甲映出惨白的月光。拿掉了尸体头上的铁盔,大伙马上认了出来,死去的是与自己的同袍曾二蛋。
金吾卫终归是百里挑一的精锐,短暂的恐慌过后,这支队伍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起眼前的危局:一支小队当即被派到宫城各处,向其他营的兄弟部队以及正在谨身殿举行大宴的圣驾示警;剩下的几支小队试图爬上曾二蛋被弩枪射穿的那座望楼进行侦查,但只要他们一在望楼上露头,便会落得和曾二蛋一模一样的结局——被御河对岸的床弩精准而无情地击杀。如此看来,这群至今尚未露面的敌人早已拿下了外禁垣的城墙,而且拥有着不输于己方的可怖战力。
在失去了四个弟兄以后,这些金吾卫放弃了占领望楼的计划。眼下他们只剩下了一个目标,那就是守住北面唯一的出入口——玄武门,绝对不能让敌人踏进宫城一步。
从洪武元年宫城竣讫,圣驾入主,至今已有十二年。在这十二年里,或多或少会有些胆大肆意,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抱着各种各样的目的闯入他们身后的宫城。然而在整个帝国戒备最为森严的这片土地上,所有入侵者的努力都变成了徒劳无功、自取灭亡的笑话。但这次似乎有所不同,敌人竟然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拿下了羽林卫森严守备的外禁垣,并击杀了几十名守卫宫墙的金吾战士,这还是大明开国以来的第一次。
想到这里,百户军官的心情变得更加紧张,然而,打心底里他还是觉得这次的敌人和以往那些螳臂当车的入侵者并无太大差别,无非就是一群武艺精湛一点的毛贼罢了。等到宫城四方的守军接到示警并且源源不断地赶来增援的时候,这群贼子便会像虫子一样被轻松碾死。
“哐——”
“哐——”
“哐——”
敌人似乎不只是在撞击着城门,也在撞击着百户军官的内心。门外的人迫切地想要冲入宫城,门里的人则焦急得等待着援军的到来。玄武门内外突然变得异常安静,所有人都在静静地注视着城门,也是在静静地等待着上天对于自己命运的安排。
可惜上天并没有眷顾门里面的金吾战士,随着最后一次猛烈的撞击,门板上传来一声脆响,那是门闩断裂的声音。自打帝国建立的十二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攻破紫禁城内禁垣。被猛然撞开的门板中出现了一座如同铁塔般巍峨高大的影子。
百户军官正打算朝身后的金吾卫发号施令,可当他抬头看到这个破门而入的“黑影”以后,却忽然闭上了嘴,将口水默默地咽到喉咙里,又用舌头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发干的嘴唇。他曾在扬子江上遮天蔽日的楼船旌帆中浴血厮杀,也曾在大漠戈壁密如蝗虫的蒙古轻骑下死里逃生。然而,所有的这些都不如眼前的这个巨大的“黑影”所带来的恐惧:除了庞大的身形,最令人恐惧的其实是空气中飘荡着的那股浓重血腥味,这股混杂着新鲜、陈旧、恶臭、腐烂的气味,仿佛来自一只热衷于杀戮的野兽。
如果说这个“黑影”是人的话,那从来没人见过九尺高的人;如果说它不是人的话,那又会是什么呢?
很快,百户军官的这个问题便有了答案。不知什么时候,“黑影”已经来到自己面前。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大手猛地掐住了自己的下颚,将自己慢慢举离了地面。
百户军官感觉自己的脖子快要断了。当被举离地面七八尺的时候,他看清“黑影”戴得那副赤面獠牙的面具,以及不停地从鼻孔里呼哧呼哧冒出的热气。此时,两个字掠过他的脑海,他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是“死神”,只有“死神”才会如此可怖。
不过,他没来得及细想,也不会再有机会细想了。只听“噗”的一声轻响,百户军官的头盖骨似乎碎掉了,白色的脑浆混着血丝从“黑影”的手指缝里溢了出来,又慢慢滴到了地上。最骇人的恐惧,往往只需要最原始的行为来体现。
望着地上的脑浆,列阵的金吾卫彻底丧失了坚守的勇气。
洪武十二年八月十五,中秋节,戌初三刻,紫禁城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