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郑立来到三叔的厂里已经有三个月了,第一个月领了工资便要和三叔分摊房租,三叔执意不肯,但郑立始终坚持要给,两人僵持不下。最后是三叔服了软,收下了房租,但留了一半打算存够一定数量就打给老郑头。郑立见三叔收下了,显得很开心。三个月,郑立领了一万一的工资,试用期的工资三千,后面胡言帮他转正了,能拿四千了。还有一千是厂里给的奖金,原因是郑立上班勤奋,爱护厂里卫生,并且对工作保持热情。郑立每个月留下生活费和房租就把剩下的钱全部打给父母,自己不留半分。三叔看着这样的郑立,心里又是欣慰,又是心疼。爬山虎也发出了细细的藤茎,向窗外延伸,依附着墙面,努力生长。郑立遵守自己的诺言,并没有去修剪它的枝叶,让它肆意生长。郑立感觉自己也像爬山虎一样,在努力生长,努力活着,哪怕开出的花从不被人注意。
郑立的手机是胡言给的。那天胡言让郑立报一下电话号码,以后好联系。郑立才想起来,自己没有手机,也没有手机号。中专的三年与家里人联系都是用班主任的手机,出来之后也是用三叔的。郑立只好回答没有,胡言很惊讶,在他认为,郑立应该是有自己的手机的。胡言看着窘迫的郑立,便对他说:“那你下班了去办张电话卡,我那有个已经不用的旧手机,明天带过来给你。”郑立摆手拒绝,因为他不想占人家便宜。胡言看着单纯的郑立,瞬间明白他的心思,说道:“想什么呢你小子,卖给你,三百块。正好我不用了,也想卖了,换点烟钱,我那手机成色还新,卖给别人太便宜别人了,不如便宜了你小子!”郑立一听不是送给自己,顿时感觉轻松,自己手上也还有闲钱。手机也算个必需品,自己还是要的,于是与胡言约定好明天会带钱过来。胡言看着这个不愿意占人便宜的小鬼头,怜爱地敲了敲郑立的头。郑立也不恼,只是傻傻地笑。经过两个半月的相处,郑立早把眼前这个男人当成了大哥,而胡言也把郑立当成了自己的弟弟。于是乎,郑立有了自己的第一部手机和第一个手机号,以及自己手机上的第一个联系人——胡言。
郑立依旧每天坐着三叔的电动车去厂里,只是中午不在和三叔一起吃饭了,转而和老李、老方还有胡言一起吃饭,三叔也没什么怨言,见了郑立依旧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三叔是爱笑的。中午则依旧是和胡言蹲坐在仓库门口看着天空,有时老李和老方也在。他们有时讲今天的工作怎么这么多;有时讲自己的房租又涨了多少;有时讲国家的哪项政策让他们村受益了;有时开开黄腔,惹得众人大笑,当然郑立是不懂的,众人看到郑立这副懵懂的样子,更是哈哈大笑。这时郑立便不解的追问你们在笑什么,你们在笑什么,众人笑着不答,郑立无可奈何,只好作罢。工作是苦闷的,生活是有趣的,郑立就这样快快乐乐的度过了这三个月。
这天郑立像往常一样去厂里上班,到了之后便开始工作。当他装好料准备去胡言那拿存单的时候发现胡言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不认识的人。那人也发现了郑立的疑惑,便解释说:“你就是小立吧,胡哥家里有事,请了两天假,我来给他顶班的。胡哥走之前跟我交代了,要我好好照顾你。”
郑立也没有往心里去,觉得过几天胡言就会回来,简单应下就拿着存单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中午郑立一个人蹲坐在门口,他才发现旁边没有了胡言的烟味总感觉少了点什么。于是郑立给胡言打了个电话:“喂!老大?怎么突然就回去了啊?”
胡言回道:“有点小事情,很快就回来,好好听仓管的话,认真工作知不知道?”
郑立答应着:“知道了老大!早点回来哦,没有你的烟味,这仓库门口我都蹲不踏实了!“
胡言哈哈大笑:“你个小鬼头,等我回来收拾你!“
郑立闻言笑着答道:“等你回来!“
说完便挂断了电话,收拾好心情便又继续了工作。两天很快就过去了,郑立上班时也看见了胡言,只不过胡言看起来精神不太好。郑立见状询问道:“老大,怎么了哦?“
胡言强颜欢笑地说:“可能是舟车劳顿,没睡好吧。“
郑立一听好像是这个道理,也就不在多问,继续工作。时间转眼就到了中午休息的时候,胡言与郑立蹲坐在仓库门口,胡言抽着烟,这次他没有看着天空,而是呆呆的望着前方,失了神。郑立看见胡言这副样子,拍了拍胡言的肩膀,把他拉回了现实。
郑立问胡言怎么了,胡言抽了口烟,面露悲伤,给郑立说起了他的过去:“我以前有个弟弟的,如果他还活着,应该比你大一岁。我弟差了我十五岁,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弟才三岁。我跟你说小立,我弟弟长得很可爱的,眼睛特别大。“说到这胡言的眼眶已经红了,声音也变得颤抖:”他那个时候很粘我,老是叫我带他出去玩,老是说哥哥,哥哥,带我去玩好不好?哥哥,哥哥,今天妈妈又要我喝那些汤,我不喜欢喝。哥哥,我要快点长大,妈妈说我长大了就可以跟哥哥一起玩了。哥哥,为什么爸爸妈妈更爱你不爱我啊?“
此时胡言已经泪流满面,郑立又拍了拍胡言的肩膀,他其实并不知道有兄弟是什么感觉,因为他是独生子,有的也只是几个堂弟。胡言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我那个时候有白血病,我父母为了我生下了我弟,有了我弟的脐带血,再加上积极配合治疗,我的白血病很快就好了。但是我的身体因为常年缺乏运动,还是不好,只能躺在床上,那时候我弟天天来我床前要我给他讲故事,我很耐心的给他讲着,跟他做了很多约定,约好了等我好了要带他去玩耍。那时候身体不好,我的父母都比较关心我,不是很关心我弟,也实在没有余力去关心他,于是就商量把我弟送去乡下的爷爷家,起码还能得到爷爷的爱。我知道我的父母也不想,可是他们已经没有精力再抚养一个小孩了。我就是个累赘,拖累着我的全家。那个时候我弟刚被送去乡下的时候,天天晚上给我打电话,跟我说爷爷对他有多好,还跟我说哥哥不要嫉妒我。那个时候我跟他说哥哥不嫉妒你,哥哥希望你得到关爱。”
胡言说到这,擦了擦眼泪,又点了根烟:“后来我又有了尿毒症,老天真的是不放过我。”郑立听了那么多,他觉得自己只能拍拍胡言的肩膀,或许这样,能够缓解胡言内心的痛楚。胡言继续说:“那个时候我想过自杀,有一次我都爬到窗户了,刚要跳下去,我妈抱着我,把我拉下来,跪在我面前哭,求我不要想自杀,不要丢下他们,不要丢下我的弟弟。后来,我的父亲带着我的弟弟还有我的叔伯一起去了医院做配型,结果只有我弟的匹配上了。我爸颤抖地问我弟,愿不愿意捐一颗肾给哥哥。我弟弟坚定地说愿意,那天在医院我爸抱着我弟哭了很久。当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是拒绝的,因为我已经亏欠我弟很多了,我不能再让他付出了,当然,我的拒绝是不被接受的。”
胡言自嘲地笑了笑,踩灭了烟,又点了一根:“那时候我弟弟十岁,还在上小学,成绩很好,他跟我说他的梦想是做医生,要研制出可以医好白血病的药,这样就不会有像哥哥一样痛苦的人了。那天在医院手术台上做肾脏移植的时候,我都已经想好了等我好了我要带我弟去迪士尼乐园玩,他一直很想去。可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却没有在旁边看见我弟,我问我的父母,他们说我弟在我旁边的病房,我信了。术后我恢复的很好,除了有点虚弱,已经跟常人无异了。当我可以走动的时候,我走去我旁边的病房,发现我弟不在,我便换了一个病房继续寻找。当我找遍了我周围的病房都没有看见我弟,我才意识到了不对,于是我发疯的去每一个病房搜寻我弟的踪迹,可是都没有。正好这时候我爸过来探望我,我扯着我爸的衣领问他我弟哪去了。在我的百般逼问下,我爸才哭着告诉我实情,我弟和我爷爷在来医院的路上,出了车祸,两个人都抢救无效死亡。在来医院之前我弟还跟我爷爷说只要把他的一颗肾分给哥哥,哥哥就能好吗?”胡言情绪再次奔溃,这一次他抱着郑立放声大哭:“他才十岁啊!他才十岁啊!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我还没有报答他呢!我还没有带他去迪士尼啊!呜……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他!“郑立此时也哭了,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和看到胡言这样,他绝对不会相信这世间还有这样凄苦的事情!郑立安慰胡言说:“老大!你要好好活下去,你要努力地活着!连同你弟的那一份都一起活下去!“两人相拥而泣,机器的轰鸣能盖住他们的哭声,但盖不住他们灵魂深处因为悲苦而产生的共鸣。
许久之后,胡言说:“前两天是我弟和我爷爷的祭日,所以我回去了。谢谢你小立,讲实话这几天我很难受,没有人可以诉说,跟你说了之后我感觉自己好多了。我觉得你说的对,我要连我弟那一份也活下去!“说完对郑立露出微笑,便走进了仓库,开始工作。郑立看着重拾信心的胡言,恍惚间他感觉胡言就是一颗爬山虎,在他的灵魂深处,他依附着他弟弟善良的灵魂肆意生长,生生不息,直到爬山虎的藤蔓与绿叶铺满他那被老天刺的千疮百孔的内心。
胡言是一个月之后走的,走之前请老李老方和郑立吃了顿饭,走之后又请郑立吃了顿饭。胡言说他现在老家的一家公司上班,工资不是很高,但是离他父母近,离他弟弟近。他说等他再上几年班,就去环游世界,带着他弟弟去看看这个美丽的世界。说完之后,还钱包里拿出一张保存的很好的照片给郑立看,说这是他弟弟,胡语。照片上的人跟胡言很像,都有着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长大以后应该也会是个帅哥。郑立看完之后还给了胡言,胡言小心翼翼地放回自己的钱包里。两人相视一笑,举起酒瓶,干了。
胡言走了之后,接替胡言位置的是之前给胡言顶班的那人,叫江宇。江宇对郑立他们虽然不及胡言,但也还算可以,所以大家也还听他的话。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过完年再回来,郑立的身体也从一开始的瘦竹竿变得有型了,虽然跟老李和老方相比,还是太过纤细。这天中午,郑立正在和江宇闲聊,在这待了快半年的郑立早已没有了当初的羞涩,谈吐也变得从容,没有了当初的紧张,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大人了。聊着聊着,江宇接了一个电话,江宇对着电话那头说:“是,对的,他在这里,我马上带他过来!”说完便拉着郑立往二号厂房的注塑部赶。到了那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嘀嘟嘀嘟“的救护车,很多人围在一个担架面前,担架上躺着的是三叔!郑立一看到三叔躺在担架上,眼泪便流了出来。跑过去三叔跟前,问三叔发生什么事了。三叔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对着郑立说:“没事!立古,就是上班的时候,被掉下来的风扇砸到了脚而已。小事!小事!”郑立看着三叔那血肉迷糊的脚,哭的更大声了。这时医生让郑立跟着一起坐上了救护车,去了医院。
到了医院,医生和护士马不停蹄地把三叔送去手术室,并让郑立在外面等待。郑立坐在手术室外的椅子上,害怕地浑身发抖,他希望三叔没事,但脑子里全是三叔血肉模糊的腿。郑立就坐在椅子上颤抖着哭泣,不敢远离手术室半步。时间在刻时过的是缓慢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于郑立来说都是煎熬。终于,护士推着昏迷的三叔出来了,医生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走到郑立的跟前,面露遗憾地对郑立说:“病人的左腿是保住了,只不过以后可能会行动不便。病人的床位在46号病房,你过去吧,不过现在麻醉还没过,他还醒不了。”说完便向着另一边走去。郑立浑浑噩噩地向46号病房走去,因为他知道行动不便是瘸了的意思。三叔倒下了,三叔也和自己的母亲一样了,这让三叔母和她的两个孩子怎么活啊?一想到这,郑立的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但郑立硬憋回去了,他不能哭!他不想让三叔看见自己流泪的样子。郑立走到46病房,打开门走了进去就看见了昏迷的三叔。三叔的脸色很苍白,双眼紧闭,他的胡茬还是很多,手臂上有着许多被扇叶割出的伤口,伤口周围涂了一圈暗红色的碘伏,拿纱布包着。三叔的腿是被吊起来的,左腿上包扎的纱布很厚,有很浓的药味。这时郑立的电话响了,是江宇打来的,问郑立在哪个病房,自己和老板现在过去。郑立简单的说明了一下情况,便挂断了电话。
老板和江宇不一会就来了,来的时候还提了水果和牛奶。老板对郑立说手术费和医药费他都交了,还给郑立放几天假,让他在这看护他三叔。说完老板把东西放下,坐了一会,问了下护士三叔的情况,就走了。江宇此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拍了拍郑立的肩膀,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也走了,留郑立一个人在病房里。护士看见一个人的郑立,便让郑立先回去,明天再过来,郑立拒绝,说自己要陪着三叔。护士听后也不多说,换完药便走了。房间里又只有郑立和三叔了。郑立呆呆地望着三叔,想着要是胡言在的话,肯定会陪自己到天亮的。郑立越想,心里越难受,觉得自己就是爬山虎,如果没有了可以依附的墙壁,自己就不能生长,自己就还是那么怯懦,还是那么的脆弱。郑立觉得自己开始讨厌爬山虎了。
郑立是被三叔叫醒的,郑立睁开朦胧的双眼,看见对自己微笑的三叔,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扑在三叔的怀里大哭。三叔只是拍着郑立的后背,说:“不过就是被风扇割到了脚嘛,不就是以后走路像你妈一样嘛,没事的立古!有句话说的多好,笑口常开,好彩自然来!哈哈!”
郑立被三叔的乐观感染了,擦了擦眼泪,也对三叔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笑得像孩子一般纯真。三叔看见郑立不在哭泣,便说自己饿了,让郑立去买点粥回来。郑立一听三叔想喝粥,便飞奔着去。三叔看郑立走了,摸摸自己的左腿,这个爱笑的农村汉子脸上竟然也流下了两行清泪。三叔不明白,自己明明勤勤恳恳,明明那么地热爱生活,为什么生活还要这样对自己,还要让自己遭受这般待遇。三叔很难受,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不能倒下,他要是倒下了,他的孩子该怎么办?可是如今自己已经是个瘸子了,又该怎么去寻找生计?三叔不敢往下想。郑立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拿着粥和包子。三叔与郑立就着粥吃着包子,两人又开始了沉默不语。三叔看着前方,想从裤袋里掏出根烟抽,摸了摸才发现裤袋里已经没有了烟,自己穿的是病号服。郑立看三叔摸裤袋的样子,便知道了三叔的烟瘾犯了,笑着对三叔说:“三叔,这里是医院,不能抽烟。”
三叔看自己的意图被发现了,不好意思的笑了。从此之后,郑立每天晚上都去看望三叔,时常给三叔买些水果,郑立也开始用着出租屋的电饭煲给三叔顿排骨汤。每次郑立带着排骨汤去给三叔喝的时候,三叔总是笑着挑毛病,说淡了,咸了,但最后还是喝的干干净净。郑立也很享受这个时候,因为他感觉这时候的三叔的快乐的。两个月后,三叔出院了。出院前夕,老板过来了。老板跟三叔说他这样的身体是不能在厂里干了,三叔似乎早就知道了,只是苦笑着答应。郑立想要为三叔抱不平,可是自己没有那个能力。最后老板赔了三叔几万块钱,关心了几句,就走了。郑立看着三叔的脸上挂满了忧愁,他觉得三叔一瞬间就老了许多。
三叔是七月回老家的,回老家的时候郑立向江宇请了两天假,送三叔回去。坐车回去的路上,三叔一直抽着烟,没有了往日的健谈,变得沉默。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转眼间就下成了瓢泼大雨,三叔感叹这天气变化无常让人捉摸不透。郑立看着窗外被雨模糊了的景色,像是油画一般,如梦如幻。汽车在雨中疾驰,车轮轧过水洼,溅起阵阵水花。路渐渐地变成破烂的水泥路,雨也变小了,雨后的太阳照射着大地,折射出一道彩虹。郑立和三叔知道,他们到家了。郑立和三叔并未告诉家里人他们回来的消息。主要还是因为三叔,他害怕被家人知道自己瘸了。郑立把三叔送到家后,便回了自己家。到了家门口便看见在清理水沟的老郑头,自己的母亲秀兰坐在椅子上,表情有些痛苦。郑立将行李放到客厅,便撸起袖子帮老郑头清理水沟,秀兰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在共同为了这个家操劳,心里甚是欣慰。有了郑立的帮助,老郑头很快便完成了清理水沟的工作。老郑头直起腰,看着郑立,问:“怎么回来了?被开除了?”
郑立回道:“我陪三叔一起回来的。”
老郑头很不解为什么老三会现在回来,家里没什么事,也不是过节,便问:“老三?你三叔回来干嘛?”
郑立不想告诉老郑头三叔瘸了的事,便随便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老郑头虽心有疑惑,但是想着等下还会去老三家里,可以当面问,也就不在作声。郑立在心里庆幸老郑头没有起疑心,但同时也很担忧三叔,毕竟躲的了一时,躲不过一世。秀兰似乎也看出了郑立的忧虑,便移了移椅子,坐到了郑立的跟前,问:“立古,有什么担心的事啊?说出来给妈听听,说出来心里就舒服多了。”
郑立看着为自己担忧的母亲,苦笑道:“没有妈,我能有啥事啊,没事。”
秀兰看见郑立这样遮遮掩掩,不肯说,也就不在逼问。傍晚的雨后农村是清爽的,天空中翻腾的云印上了霞光,像是一匹匹天马在空中追逐打闹。晚霞照射在干完农活准备归家的人的脸上,泛起阵阵金光。由于是下过雨的,山里面起了一层如纱的薄雾,薄雾围绕着山丘,如同世外桃源一般。郑立看着暮归的人们,心里多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这种情绪让他感到很宁静,很祥和。这时吹起了一阵风,风把泥土的味道也夹带着,吹过每一个暮归的人。郑立也闻到了,农村的风是青草的芳香,夹带着一点点泥土的腥味。郑立喜欢这熟悉的味道,因为这就是家的味道。
晚上老郑头回来了,脸上凝重的表情迟迟未散。郑立不敢上前搭话,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一定知道了三叔的事。两人就这样坐着,坐了不知多久,老郑头进了房间,拿出一瓶陈放了很久的好酒,走了出去,走之前叮嘱郑立早点睡,自己今晚不回来了。郑立看着父亲离去的身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第二天郑立起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做好了饭在等他。郑立简单洗漱,便和母亲一起吃饭,饭菜还是平常的那样,要说有什么不同,可能就只有那因为郑立回来了,为他所蒸的腊肉。吃完饭郑立跟母亲说自己去三叔那看看,母亲说去吧,去看看你三叔吧。郑立看母亲的目光有些躲闪,便知道了母亲也知道了三叔的事,或许现在全村人都知道了。在农村这种事藏不了多久。郑立去三叔的路上,邻居和同姓长辈都好奇的问三叔的腿是怎么伤的,郑立不想过多回答,加快了脚步,到了三叔家。一进门便看见眼睛红肿的三叔母,想必昨晚三叔母也哭了很久。三叔母看见郑立,挤出一丝笑容,招呼郑立进屋坐。郑立进屋便看见了三叔和自己的父亲。三叔还是如往常一般,对自己露出笑容,不过有些苦涩。父亲这时也看向自己,他的眼睛也有些通红,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流了泪。三叔招呼郑立坐下,拿出杯子,给郑立倒了半杯酒。郑立摆手说自己不会喝酒,父亲却发话了:“喝吧!你也长大了!也该学会喝酒了,你三叔心里苦,陪他喝点。”
郑立不再拒绝,端起酒杯敬起了三叔,三叔笑着端起酒杯碰杯。白酒入喉,郑立感觉自己的喉咙烧起来了,身体滚烫。三叔看见郑立这般模样,笑得更欢了。边笑边说:“立古,哪有人喝白酒像你这样喝的,一下喝半杯,不烧口才怪嘞!”
说罢又给郑立倒了半杯。老郑头此时敬了三叔一杯,三叔端起酒杯回敬。郑立不知道自己父辈的兄弟情是怎样的,或许就是这样简单、质朴。郑立就这样陪着三叔和自己的父亲喝着酒,听着他们说着他们小时候的事情,他们青年的时候的事情,现在的事情。很快来到了晌午,三叔母留郑立在这吃饭,郑立只请了两天假,今天中午就要走,谢绝了三叔母,回到了自己家。车子很快就来了,还是回来的那辆,郑立提着行李,跟母亲道别,塞给了母亲两千块钱,就像当初父亲塞给他那样。秀兰拿着郑立给她的钱,眼眶红了,对着郑立说让他注意身体,在外面吃点好的。郑立答应着,随即上了车。车子没有直接开去村口,而是转头去了三叔家。三叔出来发给司机一根烟,寒暄了几句,就对着郑立说:“好好干!立古!不要觉得三叔这就废了,不用担心我!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点!“说完父亲便掺着三叔,一瘸一拐地进了屋。车子随即发动,郑立又一次离开了家,踏上了去往深圳的路上。这一次郑立没有了当初的拘谨和兴奋,十分平淡地望着窗外,看着不断后退的高楼,行人,心里很平静。这一次回去的路上没有下雨,可郑立的心里却有片乌云,遮盖着他纯真的心灵……
郑立到了出租屋后,身心俱疲。可这时门外却想起了敲门声,是房东在催促他交房租。郑立这时才想起来,自己上个月的房租还没有交,连忙开门交钱,并不断跟房东道歉。房东看郑立道歉这么诚恳,也就不在说什么。转而告诉郑立,他的那盆爬山虎的藤茎已经爬满了墙面,如果他不清理,他就不要在这儿住了。郑立再次道歉,并承诺自己会清理。送走房东后,郑立躺在床上,三叔已经走了,现在床是郑立在睡。郑立看着小窗上的爬山虎,它的叶子已经盖住了小窗的一半,阳光照射不进来,让出租屋显得有点阴暗。郑立静静地看着爬山虎,沉思着,忽然起身走向爬山虎,一把抓住爬山虎那些蔓延出去的藤茎,用力扯着,可是却怎么也扯不断,他显然低估了爬山虎的为了活着所进化出的本领。郑立越扯不断,心里越烦躁,竟直接抱起栽着爬山虎的花盆,用力摔向地板,花盆应声而碎,露出了爬山虎盘根错节的根须。窗外的藤茎也被扯进了一些,叶子也铁窗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叮声。郑立看着自己的“杰作“笑了,不知是在嘲笑自己的懦弱,还是在笑自己违背了自己的诺言。笑着笑着郑立哭了,瘫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他不知道自己以后应该怎么办了,自己以后只有一个人了。他心中所有的不满与迷茫在此刻都变为了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地上。郑立哭了很久,哭到已经哭不出来,才起身回到床上,蜷缩着身体入睡。
次日清晨郑立起床收拾了一下昨天晚上自己留下的烂摊子,就去了上班。上班的时候江宇看出了郑立的不一样,便问:“怎么了小立,没睡好吗?“
郑立心不在焉的回答道:“没事江哥,可能是昨天坐车太累了。”
江宇也不好再过问,便把存单递给郑立,郑立拿上存单,便拉着原料走了。路过一号厂房是,郑立看着里面的工人,还是那样,面无表情。不过此时郑立觉得自己和他们是一样的。郑立在工厂里度过了浑浑噩噩的一天,他平常不是这样的。郑立是走着回去的,因为三叔不在了,电动车郑立不会骑,三叔也就卖了。郑立走在街道上,与来往的行人融入了一起。他走到一家便利店,买了一把剪刀和一包最便宜的烟,还有一个打火机。郑立抽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燃。小心地抽了一口,烟雾进入他的喉咙,刺激着他的喉管,他被呛到了。他不懂为什么三叔,父亲,胡言他们这些人会喜欢抽烟,明明烟那么难抽。郑立又试着抽了几口,还是被呛到了,感觉像是要窒息了一样。郑立还没抽完的烟扔进了垃圾桶,他觉得自己是学不会抽烟了。
到了出租屋后,郑立喝了一大口水,来去除嘴里的烟味。接着拿出剪刀,走向阳台,把爬山虎的藤蔓全部剪去,只留下他那光秃秃的根。郑立把爬山虎的藤蔓收拾了一下,用力往出租屋里扯,发现扯不动,只好作罢。想着明天找房东借个梯子,自己明天再清理一下。至于那盆爬山虎,郑立决定明天给他换个盆,因为郑立感觉自己对不起它。郑立觉得自己就像是失去了墙面的爬山虎,不知道依附在哪就恼羞成怒,拒绝生长。觉得自己跟爬山虎相比,自己不如爬山虎,自己还没有爬山虎那样努力的活着。收拾好了之后,郑立就去了洗了个冷水澡,也只有冷水澡洗。洗完之后郑立感觉自己轻松了许多,心里的乌云也消散了。郑立看了看被自己放在角落的爬山虎,愧疚地对着爬山虎说:“对不起,以后我也像你一样努力的活着,用力地活着!我们都会好好地活着!”说完便关了灯,睡了过去。他太累了,累的以至于他衣服都没有洗就睡了。
一大早郑立便起床向房东借了梯子,用剪刀把爬山虎的藤茎一条一条剪下,扔进垃圾桶里。这时郑立才看到,爬山虎有多努力的活着,它的藤茎,已经快蔓延有半个墙面了。郑立剪了一个小时,也才剪了一点。看了看手机的时间,快要上班了,便把梯子还给房东,飞奔着去工厂。郑立到了仓库主动跟江宇打招呼,这让江宇很惊讶,毕竟昨天郑立还是无精打采的,不过江宇也并未在意,毕竟在工厂上班,无精打采才是常态。郑立又变回从前那样,对生活有了期待,送料的步伐也快了起来。
晚上回去的时候,郑立在路边看见一家新开的花店。郑立走进去,花香飘进郑立的鼻子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一个与郑立一般大的女孩走了出来,对着郑立说:“您好!先生!您要买花吗?”
郑立摆手:“不是,我想买一个花盆。”
女孩问道:“先生您是要养花还是盆栽呢?”
郑立回道:“养爬山虎。”
女孩被郑立的回答惊讶到了:“爬山虎?那种东西也需要养吗?不是随便哪里都能生长吗?”
郑立坚定的回答道:“就是养爬山虎。”
女孩看郑立这么坚定,便走进花店里面,过了一会拿出一个比之前那个花盆大一点的花盆递给郑立。说道:“这是养盆栽的花盆,我想爬山虎应该也跟盆栽差不多,这个应该够。”
郑立接过花盆:“谢谢!多少钱?”
女孩笑着比出三根手指:“三十。”
郑立递过一张五十员的钞票给女孩,女孩跑回柜台,在柜台停留片刻,拿着一张二十的钞票,双手递给郑立:“这是找您的钱,欢迎下次光临!”
郑立接过女孩双手递过来的钞票,抱着花盆走出了花店。女孩看见郑立抱着花盆走出店外,嘀咕了一句:“奇怪的人。”
郑立也在路上回味着女孩,毕竟这是他出来这么久第一次与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交谈。女孩的身上有一种很香的味道,就像是薰衣草的香味一样迷人,但又不是薰衣草的味道。郑立实在想不起来,索性就不想了。抱着花盆的郑立在路上吸引着行人的目光,只不过这时的郑立早已不在意了。他依旧昂首挺胸的走着,很快就到了出租屋。到了出租屋把爬山虎和散落一地的泥土装进买来的花盆里,发现泥土才到花盆的一半,这让郑立很是无奈。毕竟这是深圳,不是农村,深圳都是柏油路,哪里来的泥土?郑立想着只好明天再去花店买点泥土,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卖。郑立看着重新有了“家”的爬山虎,心里也是为它感到高兴。随后郑立打扫了一下卫生,简单洗了个澡,把昨天没洗的衣服洗了,就关上灯,进入了梦乡……
郑立今天早上还是起的很早,因为爬山虎的藤蔓还没有清理干净,于是又重复着昨天的办法,搬来梯子开始清理。到了仓库跟江宇打个招呼,就开始了一天的工作。送料的途中看见老李和老方,还会停下来闲谈几句,然后继续上班。中午吃完饭后,郑立如同往常一样,蹲坐在仓库门口,老方、老李和江宇也在。江宇抽了一口烟,问着老李和老方:“真的要走啊?老李还有老方。”
老李和老方也抽着烟,老李眉头微皱,说道:“没得办法啊老大!家里老人摔倒了,要回去照顾。”
老方则说:“我想换个地方干干,老大。”
江宇听完也是无奈道:“都走了,就剩我和小立咯!”
老李和老方听完笑了笑说:“小立机灵哦!是个好苗子!你要多照顾照顾他哦老大!”
江宇听完也笑着说:“那是当然,小立都是我最后一个兵了,要是他也走了,我就是光杆司令了!”
众人被江宇逗的哈哈大笑。郑立其实是不舍的,这些时间的相处,他早就把老李和老方当成了叔伯,突然他们要走了,自己肯定是不适应的。江宇看郑立有些难过,搂着郑立说:“小立也别太伤心,你不是还有江哥我嘛!”郑立看着江宇安慰自己,也是对他露出微笑:“我没事的江哥,就是老李和老方走了,心里有点舍不得而已。”
老李和老方听到郑立这样说,也不在说话,默默地抽着烟。江宇看众人都沉默了下来,便提议晚上下班了,大伙儿去搓一顿。众人答应了下来。这天江宇特别提前了半小时下班,带着众人去了夜市,随便找了个摊位,安排众人坐下,便去拿酒。郑立把前天买的烟拿出来,学着三叔给老李和老方发烟。老李和老方也是欣然接下,点起就抽。江宇提着酒回来,看见老李和老方在抽烟,开玩笑道:
“抽烟也不给我发一根?看不起我这个老大啊?”
老李笑着说是郑立发的,江宇惊讶的打量着郑立,十分惊讶地说:“小立啊!小立!你是真人不露相啊!我跟你这么久都不知道你会抽烟,藏的挺深啊!”
郑立赶忙解释说是前天想着学一下抽烟时买的,不过自己还是没有学会。江宇听了后也是教导郑立别学抽烟,抽烟对身体不好。郑立反驳说江宇自己也抽烟,怎么不说戒烟。江宇被反驳的无话可说,拉过郑立就是往郑立头上一阵鼓捣。郑立连忙求饶,惹得众人大笑。菜上齐了众人一起干了一杯,随即江宇边说:
“多的我也不说,人各有志,我也就在这祝两位老大哥以后到了新地方飞黄腾达好吧!”
郑立随即也说:“祝李叔和方叔以后找个钱多干活轻松的工作。”
老李和老方一时不知说什么,便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干了。众人一直喝到了九点,江宇和老李还有老方一起回了家,郑立则是一个人去了昨天去的花店。郑立走近花店,还是昨天的女孩,她边走过来边说:“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需要的吗?“
走进一看发现是郑立,笑着说:”怎么又是你?难道那个花盆装不下你的爬山虎吗?“
郑立看女孩在逗弄自己,便说:“不是,花盆很合适,是泥土少了点,我想来看看这儿有没有泥土买。“
女孩被郑立的回答逗的哈哈大笑:“你真的是个奇怪的人,先是要给爬山虎买花盆,再是给爬山虎买泥土,我真的是没见过像你一样的人。泥土是不卖的。“
郑立听到泥土不卖,转身就要走,女孩叫住了他:“泥土是不卖,但是看你挺有缘的,送你一点吧!“
郑立赶忙鞠躬道谢。女孩看郑立那滑稽的样子,笑的更欢了:“你这人怎么跟个榆木脑袋一样。“
郑立不明白什么意思,便问:“什么是榆木脑袋?“
女孩无奈道:“不开窍啊!傻瓜。“
说完女孩便进去房间给郑立装泥土。郑立回想着刚才女孩的笑容和说自己是榆木脑袋,不禁笑了起来。此时外面已经下起了雨,雨滴答滴答地落在地面上,惊起一个个小水花。女孩把一大袋子泥土递给郑立,说:“这回够了吧。“
郑立说:“够了够了!”说完就想拿着泥土淋雨回去。
女孩见状拦下他:“说你是个榆木脑袋,你还真是个榆木脑袋!下这么大的雨,你拿着一带泥土出去,等你到家,土也没了!”
郑立想了想,好像是这样,害羞地笑了。女孩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一个脑袋,但是却不知道比自己呆多少的男生十分无奈。于是招呼郑立在这个地方坐一会,等雨小一点再走。女孩给郑立搬了一张椅子,拿出了一些零食分给郑立。郑立拒绝,女孩见郑立拒绝也就不再给他,放在一旁,他自己想吃就拿。两人就这样看着窗外的大雨,过了一会女孩似乎感到无聊,便问郑立为什么要养爬山虎。
郑立望着窗外的大雨,说道:
“爬山虎是一家倒闭了的花店老板送给我的,那时候我才刚来深圳,面对未来我很害怕,因为看见了站在高楼下的自己是多么的渺小。那天,我看见了被老板遗弃在角落的爬山虎,我提醒老板落下了他,老板说这本来就是不要的,因为它卖不到什么钱。它就被随意地放在那儿,跟我一样渺小。老板说要送我,我便接下了它。我带着它回到了出租屋,把它放在了小窗上。起初它还是一个光秃秃的树根,到了后来,它的藤茎就蔓延到了我出租屋的半个墙面。房东让我清理的时候我才发现,它有多努力的活着。一开始我还许下承诺自己不会剪去它的枝叶,不过我食言了。我不仅残忍地剪去了它的枝叶,我还砸碎了它的花盆,它仅有的家。然后,我就来了你这里,给它买花盆,还给它买泥土。“
说完微笑的看着女孩,女孩听了郑立讲的话,觉得郑立是个善良的人,继续问道:“那你为什么要砸烂的它的花盆呢?”
郑立苦笑着说:“因为我是个懦弱的人,想要逃避生活。我看见努力生长,努力活着的爬山虎,我嫉妒它。”
女孩很不解,为什么一个人要去嫉妒一株爬山虎?女孩看着郑立那与自己一样年轻的但却比自己坚毅的脸,不禁问道:“你看起来和我一样大,为什么你就不读书了,就出了社会工作呢?”
郑立这时才意识到,原来女孩和自己是不一样的:“因为家里没钱。你呢?你还在读书吗?不过你不是在这上班吗?”
女孩回道:“肯定在读书啊!我读大一,不过只是一个普通二本。这家店是我小姨开的,放暑假了,我来打打暑假工,挣点零花钱。”
女孩看见郑立自卑的低下了头,赶忙说道:“不过我觉得吧,学历不重要,一个人的能力和品格更重要,我觉得你的品格就挺不错的,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