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向爱生(1 / 1)
一个时辰后,我停在了一处屋檐下。老父避世而居,故而此地僻静,没什么人烟。我低头看了看衣服,路长无伞,兼之中途费时,外裳全沾湿了,落一地水迹;我将行箱搁下,正待解下湿衣时,从后面却传出些动静——你道是谁?竟是那长须帮的瘦汉子!
不知其人意图。我将心稍稍提起,出声试探,“前番多谢解围,还不知好汉怎么称呼?”
这“好汉”长得瘦瘦长长,两道长须贴面垂下,此时立在雨中,愈显脸色蜡黄。他眯了眯眼睛,嬉笑着弯身一揖,“秦姬馆,向爱生。小娘子受我恩情,倒不若以身相许?”原来是个龟公!怪乎要向爱而生了!我心中冷嗤一声。时下素有“贵生”之风潮,皆秉保命全形、长生久视之真意,这“爱生”之名,许是由此而来吧?只惜拳拳美意,终付青楼浪子!
那爱生又开口哄道,“小娘子如此貌美,倒不该暴殄天物,何不邀我入户,美美……畅谈一番?”那瘦汉子笑得两眼成缝,嘴边流出的,不知是口水还是雨水,顾自又接话道,“不才阅形无数,一见便知……”
“家中尚有老父,恕是不能周到了,这位……请回吧!”我按紧身后门户,强笑着答道。手中油腻湿紧,正是那一枚铜贝,我紧紧握着它,不住摩挲。
只是那姓向的竟哈哈大笑,“老父为媒,自可成你我佳偶!小娘子不必怕生……”说着竟大步扑来,我连忙闪躲;而檐外雨势,说话间竟渐渐转急,我一下子闪到这雨雾里,形容间很是狼狈。那汉子却又从后面撵来,竟是脱了浑身的湿衣,光起膀子来了!我不禁扭过头去,——无它!这雨里的光汉子,此等丑态,自是不堪入目!怎能让它玷污我这一双作画的眼睛?只是那汉子却赶上来了,我躲闪不及,一下子被撕去半截外裳的袖子!
天色愈晚,天上黑云重重,雨势开始滂沱起来;我立在雨里,从上到下被浇了个透,钗子全被打落,雨中姿态,自是极为窘迫,而那汉子竟拍掌叫好,大叫两声,“好雨,好雨!”说罢正待再笑,却忽地噤了声,真如夏蝉打落,蛙蟾夜惊,他瞠目消声,身子矮了下去,又“啪嗒”一声,落地了。大雨哗哗拍打着他,这向爱生便仿佛长睡不醒了。
我淡淡收回手臂,走上前去。
“莫怪我杀了你,”我低低道,“我君白蛟武功不高,不会防身,唯可杀人。”我从他的后胸中取出一枚铜贝,脏兮兮的,混上了血水,又一瞬被冲刷干净了。
我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上面素净无比,葱指纤纤。雨水打在上面,便如流珠滚玉一般落下,再看不出分毫痕迹,再没有那血的艳色。我抛尸河中,换了衣衫,便推门入户,又入了内堂。
“是白蛟来了吗?”一侧里间里传出一阵低低的咳嗽声。
我姓君,名白蛟,平常都作男子打扮。“白蛟”是老父予我的名字。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冥淩浃行,长蛟方东。”
茅屋破败低矮,然而悬在堂中的这句话,却不减其色;此是老父手书,赫赫于墙面,看来便觉满室生辉,如皎月入于中室,长星奕奕流光;只是如今它的主人却垂垂病卧,甚至不得一药钱;而此皆是我无能之故。
我默默走入老父的卧房。这里陈设简单,案台上只有一副笔砚,一盏油灯而已。
“阿翁,是我回来了。”我走至塌前,低声说道。老父复姓百里,单名一个甫字,因为爱养鹤,惯着白衣,故人称“素翁”。只是在他收留我之时,已经穷困潦倒,无鹤可养了。
“今日雨重天湿,阿翁可觉安好?”
老父转过身来,他的双颊凹下,脸色很暗,有些像是消瘦的鹰隼;然而精神却未消沉,便是卧榻在床,也如猛虎酣眠般的,气味孤鸷,劲意沉着。
“可是淋到了?”他抬起半个身子,徐徐开口,“生死有定,去留在天。我本已偷生良久,心内再无奢求。此病药石罔医,便毋须再徒费钱财了。”说罢,重重咳嗽几声。
“春雨不寒,阿翁莫担心,今日一路顺畅。”
“莫欺我人老眼混。这鞋换了,腥气犹在;外衣是干的,里衣袖口却湿了。我虽是老迈病躯,可头脑还未曾混糊!说罢,今日发生何事?”
我心中暗暗作叹,此番只得作答了,只是不知要引出多少训诫;然而开口时,却见老父又昏睡过去了——这病本是如此,病者时睡时醒,无有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