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江南春(1 / 2)
江南春色如故。
玉桥横斜,春水翩跹,青箫怡耳,杏花眼迷。
青石苔滑,又下起了小雨,然而天边已有转大的倾向;我在拱桥脚下的旮旯里忙前忙后,匆匆地收着摊子,无它,只因我这货品极怕雨淋。
四面人声熙熙,油纸伞拥挤在狭长的巷子里,亭台栋阁蒙蒙,如在画中。
“四面亭台入画中,人生只合江南老啊,”一个走商慢悠悠地停下了。此人约莫三十出头,颇有些仪表,然而听他开口,却似是北地口音。他用手一指地上,“你这画不错。”
正是幅“缥缈飞楼”。其上画的,是这江南风景,千家楼,万户台,莺树明花,人烟聚散。
我心中生机焕发起来,笑容挂上脸面;先前伏案作画,昼夜未歇,如今总算得了报偿罢!
周围柳树飘摇,微风阵阵,我听那客商开口道,“……卖几个铜贝?”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几个铜贝?连半个包子都买不起,怕是野狗都会嫌弃吧!
这人看着通身富贵,气派十足的,又是个走南北、懂市价的行商,怎临到买画竟吝啬至此?
便见他笑眯眯一摇折扇,道,“这天下的东西,本有甚么贵贱之分?富的也能贱,贫的也能贵,——全靠人来定!你这画作,便是神仙来画,只要卖不出去,那就一钱不值。我呢若是出了名,便是脚底这一双臭鞋,也有的是人肯买!如今肯给你几个铜贝,是我的好意了。”说着便劈手去拿那画作;我连忙匆匆抢过收起。
“你这人,说得什么浑话?”我不禁火起,“今日无人识我画作,自有明日,自有后日,……怎就卖不出去了?”风雨渐急,我飞快地卷起一张张画卷,一边和这客商搭着话。然而再一抬头,这人已经走了。再定睛一看,压摊布的石头上搁了一个铜贝,孤零零,脏兮兮的,连上面的图印都看不清,雨花溅在上面,混浊一片。
施舍我么……一阵狂野的冲动蓦地攫住我。
连日卖不出画的恼怒从心底直涌上来,混着无力的辛酸,直让我的头发都要点燃!朝着他走的方向,我不禁抬高了声音,
“我非乞讨,你可怜谁呢?”
人流闻见,纷纷侧目而视,一个领着孩子的老媪加快了脚步。那客商挤着向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然而此事又终究是我迁怒于人了。想来逢人落魄,哪怕是一铜贝的施舍,不管出于可怜、看笑话亦或自以为是的教导,也毕竟是个施舍——许当有一铜贝那么多的好意在其中罢?
我收起摊布,捏起那片脏兮兮的“施舍”,抬手待扔,然而终又收了回来。
雨滴打在横斜薄瓦上,江南春景美丽;只是我却无这杏花微雨、斜飞燕子的心情,更无法生出什么“嗟来之食”的风骨。我家有一老翁,是我爷爷辈的人物,他待我,是恩重如山,如友如师,只是如今病榻缠绵,我却无力延请医师。一想到这些,便是半个铜贝,我也生不起扔飞的力气;更何况,老父平日教诲,他人但有一分好意,即便乏善可陈、屈指了了,即便心无领受,也固当珍惜待之,时时念想。这样杂乱地思绪着,东西便已经收拾妥帖了。
我背起一箱子卖不出去的画,抬脚走在湿滑的青石板路,路边是开得明丽的枳花,巷里传来狺狺的犬吠,让人不胜烦恼。路边风景一一倒映眼中,而身上行囊愈重。正转过一处街角,忽地一个大棒呼哨而来,我急忙一个闪身躲开。
“呦呵,练家子?你小子有两下子。”面前霎地闪出一个大汉来。继而从路边的小道上又闪出一堆人,皆是长须彪形——只是有一个的长须,前半截是自己长的,后半截竟似是不够长了,又拿浆糊粘上去的!那个为首的一咧嘴巴,当风一站,大声喝道,“管你有几下子,不拿出孝敬钱来,小心吃俺们长须帮的招呼!”
我僵立在雨中,迟迟不动。我有武功,但是不高。我听着自己的突突跳跃的心脏声,捏着手里的一个铜贝,平生头一次觉得,活着可真扯淡!“我没有钱,”我慢吞吞地开口道,“行囊箱子里倒是有几卷子画,你们要吗?”
我把箱子朝贼首打开,里面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卷子画。
“晦气!”他横肉一动,一把将刀插在地上,斜了嘴骂道,“弟兄们,这龟孙子是个穷卖画的!就该揍他一顿,去去这身穷酸味儿才好!”
旁边一个瘦长个子插嘴道,“还是算了吧,”我心下一松,却看他接着皱了眉头道,“这揍了,岂不是将这晦气掉自己身上了?我不揍!”
旁边又有几个跟着附和的,“我也不揍!”“我也不愿沾这酸气!”
许是这瘦个子平日人缘甚好,亦或在长须帮里地位不俗,一连竟有七八个汉子应声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