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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老家人(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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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田春立喊我:“你也拜拜吧,这都是我们的保护神,你不下井我不要求你。”一溜牌位:财神、土地、观音、山神、常仙、胡仙。我也学个样上完香,接过安全帽和矿灯。到了井口,田春立嘱咐说:“大哥,不得打老鼠,不得故意踩死爬虫,活着都不容易,和我们一样,吃的是人饭,入的是黄泉,干的是驴马牲口的活。”

大斜坡的巷道,双人对行需要侧身才能通过,侧面顶棚都是刺槐圆木,脚下是圆木的台阶。回头看洞口就是一个月亮,竖井转横巷时,头顶上的灯立刻暗了下来,我激冷打个寒战,透心地凉。田春立说:“大哥,别往前走了,前面是掌子面,你就在这等着。”过了一会,一行人返回,田春立说:“大哥,你在前头走。”一串人每人后背上都有一个长条口袋,自右肩斜搭到左胯,右手握着半尺高的丁字铁拐,拄着台阶,左手抓着一侧的扶手,三条腿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不紧不慢的。

在回家的马车上,我问二尕:“春立天天下井吗?”“一个掌子面三班倒,一个星期一换班。”我问:“村里拉煤的人家多吗?”“没有几家,地里出产的秸秆都烧不了,没人拉煤。村里冬天拉煤烧暖器、用液化气炒菜、用电饭锅做饭的就那么几家。”我问:“村子里还有背煤的人吗?”“有很多,我只去了一天,干不了那活,那活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春立超生被罚款,为了交罚款才去背煤的,罚款交上后还离不开了。赵宝金和我一样,下了一次井就不干了。”我问:“赵宝金不是让他二叟带走了吗?”“哥俩都回来了。他二叟给他俩找个看工地的活,赵宝金偷钢筋头外卖,被抓住进了派出所,他二叟舍老脸把他弄出来就撵回家了。赵宝银攒了一年的钱,没跟二叟打招呼就跑了。半个月后才回来了,他二叟问他:‘不声不响就跑了,干什么去了?’大哥,你猜他怎么回答?”我问:“怎么回答的?”“‘我没坐过飞机,坐飞机逛逛。’他二叟说:‘啥飞机飞了半个月?花了多少钱?’‘我不停地换机,坐了一大圈,直到把钱花光,这下过足瘾了。’把他二叟气个半死,‘烂泥,永远糊不上墙面。’当即撵了回来。”我说:“我记得还有个小丫头,拴在炕上的。”“听说当了列车员。”我问:“那单大发啥德行?”“没人说得准,年初有人看见他在锦州饭馆里舔盘子。”我问:“听说你们几个人又去了鸡冠山?”“春立牵的头,骑摩托去的。去拜大仙,狐仙洞口建了一座庙,香火挺盛的。战备山洞废弃了,有人想利用利用,储存蒜薹温度高,养蘑菇温度低。”

到家卸完煤,洗涮的时候,我对二尕说:“现在好赖对付一口,晚上等春立回来,一起好好地喝上一顿。”正说着,街上大乱,屋子里的人都跑到门口,街上的人全向东跑,二尕拦住刀疤问:“出啥事了?”“听说采石场塌方把人压在里面了。”二尕问:“是谁?”“说是王守军。”

孤山子的采石场一直在开采,周边的建筑用石多产自这里,山顶裸露的石头早已不见,山坡的南侧开了一个大豁口,整个石场在一个洼里,现在的承包人是薄晓亮。村里人建房用石料,个人不想花钱,自己采石。山坡根的土层很厚,于是在土坡上挖个洞口进去,开采里面的石头,围着山根这样的洞口一个挨一个,发展到最后,有人专扣石头卖钱。

老爸老妈去世,欠了很多的债,王守军靠采石头、靠背煤偿清了债务,发誓要翻盖他家的旧房子,还要娶上媳妇。

下煤窑,王守军和田春立不是一个班组的。

王守军喝完酒骑上摩托画着曲线打着晃逆行,撞上轿车,头下脚上倒地后一动不动,吓得司机躲在人群后打电话叫来救护车,救护车车到了他还没起来,当人们把他弄上担架,他坐起跳下来,满脸是血地高喊:“谁——叫的救——护车!”司机找来的人也到了,对他说:“师傅,上医院检查检查。”“我——不去,谁——是车——主?”一指劝他上医院的人,“你——是?”那人赶快摆手,“我不是车主,我是车主的朋友,有什么话师傅可以跟我说。”“把——我撞——这样,你——说咋——办吧?”“师傅,咱们先上医院。”医生上来要检查,他躲闪时又跌倒,仰躺在地上嚷道:“赔——钱!一万——块,没的——商量。”这时保险公司的车也到了,警车也到了。王守军急了,站了起来,“谁——叫的!”对那人一张手,“五千。”然后对警察说:“我们——私了。”看着医生、保险员、警察,他又竖起三根指头说:“三千。”见对方仍然没有反应,缩回两根指头说:“一千总行了吧?”那人说:“师傅,上医院检查检查,我掏钱,摩托车归我来修。你没事的话,我给你一千。”

采石塌方的现场,人们在全力清理坍塌下来的土石。两个小时后,王守军被抬了出来,五官难以辨认,血浸的泥块糊满口、鼻、眼,人已经死了。

王守军的姐姐被两个人架着,蜷在凳面上,勉强夹着根扁担,晃晃荡荡地斜指着西南的天空,有出气无进气地念道:“小弟呀,西南大路,一路——走——好。”

晚上喝酒,我爸根本没上桌,田春立说:“这桌上的人哪,没有一个是我大爷喜欢的。”

我问:“一袋子煤有二百斤?”田春立说:“是二百斤,人直着腰是扛不动的,这细长的袋子,斜搭在腰背上,像驴一样地驮着。上坡时一手攀扶手,一手拄着丁拐,一步一步地爬,不想上面的路有多远。你跟着前面的人,后面的人跟着你,走好你的每一步。刚干的时候,总感觉自己还行,一步迈了两台阶,结果力不从心一跤跌倒,从跌倒处爬起,然后才老实。想跨过一个台阶,投机取巧,走个捷径,不可能的。”我问:“春利,你遇到过矿难吗?”“常在河边转,那能不湿鞋。”呷一大口酒下肚,他说:“干过大点的矿井,只知道挖煤,应该熟悉熟悉巷道的,也懒得去转。有一天身后的巷道坍塌,把我们九个人闷在里面。赶紧跑吧,到了主巷道,堵死了,出不去。好多的人都聚在这,没有一个明白人,那心情啊,说不明白。”

田春立说:“别听我瞎白话,大家喝酒吃菜。”二尕说:“你说,你说。”田春立说:“黑影儿的哥三个一次冒顶都死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南面挨着的窑口,一次矿难,九个人全闷死在里面,大西南的外省人,闻讯赶来的家人拿钱走人,连尸首都不收。我们看不过眼去,扣个坑埋了,有时候心里不痛快就想起他们。想想小的时候我爸说过的话,句句是真言,哪句话都没听进去。现在我有白发了,对自己的孩子讲老理儿,没见孩子认真地对待过。我的大闺女,想看看煤窑啥样。我想也好,让她看一看,也算教育教育他。进了巷道,闻着刺鼻的气味,孩子说:‘真好玩,我长大也下窑。’”

散席时,大姑父醉醺醺地对我说:“小光,兴国过两天去朝阳找你。”“找我,啥事?”大姑父说:“不清楚,让我带话给你,把城里的几个人聚到一块堆儿坐一坐,让我先跟你透漏透漏。”我说:“大姑父,他想干啥我能猜个八九分,你让他自己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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