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言徵】(2 / 2)
“是,他就是柳诺,是我从枯月林捡回来的。”
言徵转过脸:“不要瞒我,你是不是又溜去外面的村镇了?没有你引路,外人也进不得枯月林。”
柳诺抿嘴笑了笑。连城不敢抬头:“小白怎么样了?师父抓到人了吗?如此嚣张……”
“他无大事,你也不必去骚扰他。”言徵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回柳诺上下打量。这目光柔若无骨,却叫柳诺不自觉背脊发寒。他恭恭敬敬作揖:“谷主。”
言徵慢慢道:“你来找女娲血玉?”
柳诺点点头:“是。”
她从书架中走出,窗口清透的日光洒落裙摆上,山雾似轻拢了一圈,言徵的眉目因而不辨喜怒,声音也清淡:“你怎么会知道女娲血玉?”柳诺觉着是她的寡淡停驻了时间,将其清丽姿容消磨得模糊而稀薄,一如这谷中从容不迫的晚霞。
柳诺因此将求访蓬莱阁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又道:“我南下此地,只想碰一碰运气,不想偶遇了连城姑娘,才知古记不假。”
言徵淡淡地应道:“上古时候的诸多传奇,都说得天花乱坠的。后人对千年前的宝器总是不吝辞藻天马行空,言辞夸张或许也是有的。”
“或许?”
“我未曾见过,也只是听闻。”
连城忍不住插嘴:“先前大祭司说不知,而你说只是听闻,既然如此,那蓬莱阁的人又怎么会知道?”
“三界初分,六生始定时,三皇上神皆处中原,神话传奇由那里流传也不为奇。”
柳诺低声喃喃:“如此说来,女娲血玉本是中原之物。”
言徵看过来:“上神之物,原就不属地界。何况五岳三川皆是凡间,后人自作主张,分封画地,才是庸人自扰。”
连城皱起眉来:“师父,如你说得,那便是假的啦?”
言徵转过身,将手中书册放回书架,身影没入阴影里。连城紧走两步追问:“就是说蓬莱阁的人瞎写咯?”
言徵道:“别人要写书,我也拦不住。蜀山也好蓬莱也罢,都与我们不再相干。”她说得漫不经心,连城垂手立在书架外侧,不敢再多言语。
柳诺追问:“即是女娲一族,想必对女娲血玉了解更多些,或许谷中有旧时藏书记载,可能容我——”
“没有。”
“既有传闻,便有出处,或者有其他的名字,有相似的宝器,能救人性命——”
“没有。”
“……女娲怜悯生灵,炼石补天,而今她的后人躲在深山一隅,不闻乱世。”
连城喝道:“柳诺!”忙对言徴道:“他被妖气冲昏脑袋了,我就带他出去敲打敲打。”
柳诺深吸了口气:“我一时失言,谷主不要见怪。”
言徵的裙摆窸窣作响。她在柳诺跟前站定,口气温和却态度坚硬:“柳诺,你所求之物不在这里。等你伤口的妖气除尽,就由连城送你出去罢。”
柳诺心中茫然,从言徵身上挪回目光,收敛在眼睑下,微微点头。
言徵轻柔叹息:“后人崇拜敬仰女娲,笔墨描绘,大概是融会贯通了其他宝器,世间奇妙本难以尽绘,人世一生所知恐怕沧海一粟而已。只是女娲血玉一事,你别再惦记着了,就此作罢。”
柳诺心里终是一沉,忽而呼吸一紧。所谓奇遇,所谓欢喜,大概都是为临终一击,最后粉碎时化为千刀百刃,胸中的郁结再耐不住,不由分说地破口而出。他看见连城呆了呆,而后转为惊吓,才发现言徵胸前有鲜花盛开,好似雪山峰顶的云锦杜鹃,招摇得触目惊心。
待他悠悠转醒,当先看见连城喜笑颜开的模样:“柳诺!”扶着他从地上爬起来,“我不知道你伤得这么重,方才可吓到我了。”
柳诺不着痕迹地拂开她的手,见言徵仍在一边,身上还有自己的血迹,略有歉意地抱拳,言徵摆了摆手:“无妨的。”扭头对连城道:“你先出去。”
连城委屈道:“带他进入枯月林是我不对,可柳茵茵出手太重,竟要他的性命。”
言徵扫了她一眼,连城乖乖闭嘴,偷看了一眼柳诺,见他已回转起色,这才不情不愿退了出去。她倚着院门拿脚刨地。等了片刻,才见柳诺推门出来。
连城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他弯腰抱拳:“我本无意伤你,只想施以小惩。终归是我大意,连累你重伤,柳先生,对不住了。”
柳诺哑然,忍不住微微笑出声:“与你不相干。”
连城直起身来愣了楞:“不是因为柳茵茵?”
柳诺摇了摇头:“不是。是我旧病复发,一时急火攻心。”
连城瞪了瞪眼睛,长舒一口气,刚想笑却又忍了:“你们家一个个都是病秧子么。”
“妖伤固然是引子,底子才是大碍。到底与你无关。”
连城撇了撇嘴,随着他慢慢走:“你这是宽解我,还是挤兑我?”
言徵的话仍在耳边,柳诺心思杂乱,愈发觉得山谷中的宁静气象冷漠遥远。他不自觉抓了胸前的衣服,轻轻皱起双眉。
“柳诺!柳诺!”只有这叫喊声有些温度,柳诺不禁有些疑惑,明明三溪灵谷这样从容出世,却偏生出连城这般活蹦乱跳的人物来?
“既然无果,留着只添乱。我想尽早回家去,还劳烦连城你带路,引我出去。”
连城有些吃惊:“师父赶你了?”唔了一声,又道:“你身上有伤,好歹等言商姑姑看过在说。”
柳诺淡声道:“你师父说已无碍,不妨事。我也惦念幼妹,便尽早走吧。”
“你不再找女娲血玉了?”
柳诺耸了耸肩:“何必强求呢。何况天高海阔,指不定也有别的法子。”
“也不在这一时嘛,”连城抬头笑笑,“你既说我们医术高,便将你妹妹接来,姑姑们都是好心肠的人,不会放任不管。”
柳诺只是摇头:“不必麻烦了。”
连城便不作再声,走在柳诺跟前往住处折回。柳诺心不在焉地跟着,连城安分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嘟嘴:“要说我们三溪灵谷,也是山清水秀,我这几日带你都走不同的路,你竟没有半分称赞,更迫不及待要走,想来是山野粗鄙,入不得柳先生的眼睛。”
这埋怨有些赌气的意味,柳诺本无心留意风景,这才勉为其难看了一圈,点头称赞道:“三溪灵谷自然当得灵字,谷中之人更是仙气非凡,天然明艳的。”
连城吃的一笑,转过身来抱臂乜了眼睛看来:“你说好说坏,我都不至于困你在这儿。真要走,难不成我还强留你么?”
柳诺道:“女娲血玉之事到此为止,我绝不会四处乱说,与你们招惹麻烦。”
连城皱了皱眉头:“我们留你医你,并无所图,师父和大祭司也言无保留,怎么看你看来,总是别有计较呢。”
柳诺悄然叹了一声,转而柔声道:“是我小人啦,连城姑娘莫见怪。”连城斜眼看他,秀眉挑得老高,仍有不爽。柳诺又是道歉连连。
“有时觉着你傲气得很,有时又谦卑小心,真是怪人。”她不由自主笑出声,眉眼又是弯弯得喜人,“柳诺,你到底是因在我的地盘,刻意委屈低头,也算是能屈能伸啦。”
听她玩笑话,柳诺就知连城的不快已烟消云散,便微微一笑:“我一向不爱惹麻烦。”
连城已起步往前走,走了两步,猛地停住转身,叉腰道:“好哇,你说我是麻烦!”
柳诺抿嘴笑道:“不敢。”此时两人正好于息水之上,低头可见水面清澈委婉,迤逦南去。连城本要动手,转念想到柳诺才吐血到昏厥过去,只好愤愤地收回拳头。
柳诺亦想转移话题,探身去看水,边问道:“你曾说三溪灵谷,是有三条溪流汇集的缘故。我在谷中,只瞧见息水和桂水,怎么不见第三条?”
连城笑问:“你猜。”
“已经干涸了?”
连城瞪了他一眼:“别红口白牙咒我族人。谷中的息水与桂水,明眼看得见。另一条澧水,是由已故先辈的灵力凝聚而成,若无高深修为不可见。三水之中,澧水才为命脉,是我们最为宝贵的。”
柳诺点点头:“原来如此。”
“你在想什么?”
“谷中奇景配美人,相得益彰。”
“这确是实话。”
柳诺晓得她从来不在口舌上让步,也由她得意,过了一会儿道:“你的汉话说得与汉人几乎无异,汉家礼数也懂得周全,”想起她的不拘小节与自己同室而眠,不免顿了顿,接着道:“苗疆之北,天高地广,可看的山,可行的水,不计其数……”
连城歪着头望来,柳诺叫她盯得不好意思起来。连城一字一顿道:“你这是邀我与你一起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是什么意思?”
她抬头的样子天然纯净,阳光照在脸上,好似有灵光流动,恍如璞玉。柳诺回想方才的话,一时语塞。连城见他模样窘迫,不免失笑:“我们可不是躲在深山,是出不去罢了。别说南疆,石河村就已很远啦,遑论中原。”
柳诺疑惑地蹙眉,连城耸耸肩:“谷中灵气清透,适宜我们生活。外界浊气太盛,对我们这一族的身体很是不好。你可知道当年女娲上神是怎么死的?”
柳诺摇摇头。
“众神以五灵珠分天地魔三界,人居地界,浊气遂生,上神们因此飞升九天清气之界,而那时人间多妖魔,女娲不愿袖手不顾,留在地界,帮助凡人抵抗妖魔,耽搁了飞升的时间。她受浊气侵蚀,再也去不得九天,后来就死了。”
柳诺默然,一会儿才道:“是我失言妄断,胡说八道……”
连城一挥手:“放心,师父不会放在心上,我也不至于与你怄这个气。你们怎么说的?宰相肚里能撑船。”
柳诺毕恭毕敬地拱手作揖:“连相国大人大量。”
连城指着自己嘻嘻笑道:“我能做相国么?你们的宰相难当得很,我可不做。”
柳诺“哦”了一声:“你还知道朝纲的事?”
“看过一些,太过无趣了,不如民间野记有意思。”
说话间,两人已走近连城小院。她低头想着些什么,柳诺也不知如何开口。两人俱是沉默。连城“呀”了一声,才发现已跟着柳诺走到内屋。
“我先走啦。”
柳诺“嗯”了一声,见连城兀自出神,又问:“你又在想什么?”
连城眨眨眼睛,轻笑道:“想你说的话。”
“嗯?”柳诺还想问,连城早已走得飞快。
翌日柳诺早起,拾掇了一番,却没见连城咋咋呼呼地端着早饭进来。又等片刻,来的是前日见过的言商,被柳诺问起连城行踪,只是摇头不知。
这几日谷里行动颇多,柳诺身在其中,虽不曾多问,但大致也猜得到是与那白王受伤之事相关。连城偶尔提及,似乎颇为严重。不过她年纪尚小,未多参与谷中事宜。连城虽心有不甘,但听从安排,也不去多问。
言徵另有要事不便相见,柳诺便想着与连城道别,可问遍谷中相识的人,均未曾见过她。柳诺只好自行离开,由谷中人用法阵传输。等他睁眼,看到的正是那日被连城吊起的榕树。
古树仍在,树下一脸狡黠的少女却没瞧见。此番离去,大概再无相见。柳诺默默站在原处,一时没有挪步。看了一会儿,才起身折返。
走了大半时候,已能隐约看见石河村人烟。柳诺在村中停留,来到当日酒家,伙计看见他很是意外,笑说:“来一碗酸辣汤吗?”
柳诺忍不住笑了,坐下身四下环顾,伙计问道:“你还等人啊?”
柳诺愣了愣,摇头一笑,吃过东西准备了干粮便原路返回。
又四日,柳诺回到大理城。风景依旧,而心境迥异,站在城门下抬头望去城门匾额,镀金大字已洗刷得颓败无助。他怅然若失地站了一会儿,辗转这些年,每每有了希望,都是殷切而往败兴而归,南下时候对自己言道,“最后一试,如若不成就此作罢”还算不算数?
柳诺转身面向城外官道,在晦暗天色下绵延不见尽头。求功名便挑灯夜读,慕军功而从戎边疆,好钱财可作贾行商,喜天伦则生儿育女,世人皆有希翼所求,可砥砺前行。
——而自己又该往哪里去?
原来沧海行舟,从无所谓明灯指路,而龋龋独行,欢喜和希望亦无瓜葛。他的眼前逐渐模糊,四面八方的混沌将他湮灭其中。昏暗中有那熟悉的身影伸出手来,喃喃絮絮地说话,柳诺倾耳去听,可周遭寂静始终不闻半点声响。
“说啊!”他向前一挣,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厉吼,终于听清:“柳诺!”
柳诺一个激灵,猛地惊醒——眼前仍是无尽的官道,有人马车辆往来,尘土飞扬,红衣少女因此拢上一层俗世喜乐的烟火气。而夕阳余晖,更映衬得她温暖异常。
柳诺愣了一下,却听连城嘻嘻笑了一声,道:“柳诺,你发什么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