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言徵】(1 / 2)
青山绿水间草木葱荣,白鹤在空,仙鹿于地。青衣广袖的女子就在山林间拈叶吹奏,声乐流转千回,潦草地涂抹在山间水上,落地成红花繁盛,满是生的喜悦和福祉,连片而去,茂然千里。
“谁……”
柳诺慢慢睁开眼,头顶白帐流苏,外间有人声说道:“……我只问过一句女娲血玉的事,就被师父责怪,想是极要紧的。这厮对血玉知道得比我还多,不能放任他乱跑。”
柳诺听到那声音,气不打一处来,憋不住一阵咳嗽。外间的人听到响动,掀帘进来,当先一个容颜秀丽,较之连城年长些。
“你可真没用,不过是小小法阵,竟能震了过去。可觉着还好?”她身后紧跟的少女笑嘻嘻的,正是连城。
柳诺叹了口气:“承蒙姑娘几番关照,在下如今再好不过。”他坐起身环顾四周,房内摆设素雅,除了当中卧榻,靠窗一张坐榻,搁着粗木小几,两团坐铺,几上的药箱还未合上,药瓶绷带零散地摆着。
连城道:“这是我商姑姑的卧室,她用药比我厉害,你的伤口是她清理的。”
柳诺有些不好意思,赶忙爬下床来。
“坐下罢。”言商指了指凳子,笑容温和,“一般人进不了枯月林那种地方。你如何进了林子,又惹了柳茵茵他们?”
连城抢着道:“误打误撞嘛,也是有的。”又侧过脸对着柳诺慢慢说道:“你如今到了三溪灵谷,是我女娲一族的地方,需得谨言慎行,不可再莽撞了。”
柳诺作了一揖,也一字一顿道:“是,柳诺必不做隐瞒,如实相告。”又谢过言商救治,言辞恳恳,对连城的挑眉弄眼视若无睹。
言商却未再追问,嘱咐柳诺内服外敷,按时吃药,又细细说了药品。“你莫小瞧了伤口,若妖气侵入心脾,却不好办了。”
柳诺一一应下,完了道:“我叨扰灵谷清修之所,实在惭愧。”
言商微笑道:“我们借地而居,原非正主,但凡是生灵,都来去自如。只是清气极甚之地,并非人人都有益处,譬如阳极修为的人,就有大害。你也是入道修习的人,日后不便久留你。只是谷中久未有外人,怕是你觉着不习惯。”
她的温柔和气更衬得身边人面目可憎,柳诺在肚中一番感慨,再三道谢。
言商转头对连城道:“你可安分着些,莫老惦念偷溜出去,惹得阿徵不高兴。她如今不在谷中,回来时怕又要罚你。”
连城吐吐舌头:“是,姑姑。”又跳脚道:“枯月林的小贼抓到了吗?”
“这些自有阿徵处理,你别多事。”言商拍拍她的头,只是笑:“既然是你的朋友,你便好生看顾。待他伤口好了,就送出去罢。”
连城自然点头称是,嬉皮笑脸送她出去,待言商走远,回过身来看向柳诺。
柳诺心里一跳。
“掐指一算,你可承了我好大的恩情,一则带你来到三溪灵谷,二来枯月林中舍命相救。我替你记着,日后再与你讨还。”
柳诺咬了咬牙轻笑:“姑娘大恩,没齿难忘。”
连城跳上坐榻,一边倒水,一边挑起眉来:“这话言不由衷。你是不是觉得如今在我的地盘,只好顺着我的意,心里万般委屈?”
柳诺反倒干脆起来:“万般谈不上,也就千般吧。”
连城笑得呛到了水:“你既已得了教训,我也不会再与你为难。从前的事,你我可算一笔勾销。”
柳诺也在榻边坐下,漫不经心地问:“之后的事呢?”
“若谷主回来,我带你见她,问问女娲血玉的事。你还不知,谷主是我师父,除了出谷一事,别的总是依着我。”
“好。”柳诺微微一笑,“此前我误闯枯月林,偶遇连城姑娘施以援手,也一并谢过了。”
连城挥挥手:“这便是了。你留在这里,我也自当细心照看。”柳诺一笑,不置可否。
“看你遇见妖怪,也能处乱不惊,柳先生果然是见过世面的人。”
“这便是多读书的好处。”
连城哈哈笑道:“是,你是书生,博古通今。书中可有没有美食屋,填你现在的肚子呀?”
柳诺这才觉得饥肠辘辘,折腾一通,已精疲力尽。连城带着柳诺离开卧室,穿过院子拐入隔壁的里间。时临傍晚,言商正在准备晚餐,连城嬉皮笑脸地留着等吃,又道:“柳诺说饿得厉害,商姑姑你多做些,有雪花鱼最好了。”
柳诺脸皮没处搁,只好不停微笑。又片刻,言商招待两人吃饭。这灵谷的食物倒是与外面无差,是清汤时蔬烫米面,看着清口,吃起来味汁香浓。“今天没有准备,将就一下。”
柳诺连声道谢,笑得勉强,乘言商不注意,瞪了连城一眼。连城视若无睹,不吝言辞夸赞言商手艺。柳诺已饿得头昏眼花,但毕竟是客,不想太过放肆,小口小口吃完一碗,就称饱了。连城笑嘻嘻地也不多言,谢了言商就带柳诺离开。
等出了院门,连城咯咯笑道:“你果真吃饱了?”
柳诺点点头。
“你们中原人哪,真是言不由衷。”
柳诺一笑,问:“你平时也这样蹭吃蹭喝?”
连城白了他一眼:“春种秋收,最是忙碌的就是我,担着谷中半数的农活。这是报酬。”
柳诺不由好奇:“你们也农种?”
“这话问得好笑。我们一样吃饭睡觉,不自己劳作,难不成等天上掉稻米?”见柳诺还有疑惑,又道:“我们的先辈原是女娲身边的祭司。女娲上神牺牲后,才迁徙过来,借南疆灵谷清气继续侍奉上神英灵。久而久之,这里灵气汇聚,成就了三溪灵谷。”
借着晚霞,谷中的山清水秀晕染开一层温柔的红晕,俗世的平安喜乐与世外桃源的悠然自得相得益彰。远望有群山叠影,临近碧水中流,两条清水相交,依连城介绍,一名桂水,一名息水,水质清透,涓涓不息。谷中用水,都是取自这里。
自女娲一族迁至此地,就很少有外人进来。谷中建筑全然不是时下的样式,还保留着石砌天成的模样,无多雕饰。连城带柳诺一路前行,迎来过往的点头含笑,让柳诺心生错觉,似乎已在此处多时,而岁月怡人,又不辨时长。
两人折折拐拐,来到一处庭院。院中的山茶花红叶纷飞,在这不当值的季节里浓烈张扬,欢喜怡人,簇拥着三间石屋联排。
连城冲院门努努嘴:“这几日你就住在我这里。”
柳诺不免微微皱眉。连城推了他一把:“你还嫌弃?”
待进到屋里,摆设与言商地房间无异,右侧书房,左侧卧室,都是床坐两榻,两厢并无隔断。连城手指点过烛台,屋内登时柔光通明。她一边点起香炉,一边道:“你就睡那里,床仍归我。”
柳诺一愣。连城扇了扇香烟,见他神色有怪,蹙眉道:“柳先生,瞧你也不是精致的人,难不成那坐榻委屈你了?”
柳诺低声笑了笑:“你既然爽快不计较,我自当领情。多谢姑娘没叫我披天露宿。”
“我就是小肚鸡肠的人么,”连城在壁柜里翻腾,抱出一床被褥,手脚利落,嘴上更不饶人,“我既说了过往不究,就不会出尔反尔。反倒是些小人,总念着受了委屈,仍要斤斤计较。”她侧过脸,“柳先生知书达理的,总不是小人吧?”
柳诺计较的自然不是这些。他孑然独行惯了,也看多人心伎俩,虽对连城颇有腹诽,却不至不依不饶。那隐而难寻的入口亦将规章条纹拦在外面,山谷里的女子天然爽利,怕是真的未将男女有别放在心上。而自己一样问心无愧,又何必扭捏。想到此处,柳诺再无顾忌,打量屋内散落的书册,一些木雕石刻的小玩具随便懒散地扔在窗台和书架上,虽不整洁,倒也谈不上杂乱无章。
柳诺将地上的书册拾起放回书架。连城招呼他休息,掐灭几株烛火,留了书房桌上的一根,明明灭灭,悠长得很。
她自管坐上床榻,盘膝打坐起来。柳诺无心打搅,缩在坐榻上心思全在不久即刻得见的女娲族长。由北自南,辗转行路不知几千里,而心心念念的思忖近在迟尺,让他不知该是欢喜还是犹豫——如若镜花水月,终究不可得呢?柳诺在温凉的夜里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
只是言徵并未回谷。连城中午回来时,说言徴仍在处理枯月林里白王的事,又主动提出替柳诺换药。柳诺好言回绝了,自己料理了一番,肩头还有些隐隐作痛,连城却道是好事,不见疼才真的麻烦。
“既然如此,我带你去见祭祀长老。他们看管书阁,也摘记俗事,许是知道什么。”
女娲神殿是谷内最为繁复高大的建筑,两排巨大大理石为廊,前后三殿殿宇巍峨,青石铺排,柔光翡翠。殿前的女娲神像颔首低眉,仪态天然如常。柳诺被连城引着,抬眼望向神像,竟觉得与连城三分相像,不由驻足出神。
连城笑道:“没见过女娲娘娘么?”
柳诺道:“中原女娲神庙不多,从过见过这样栩栩如生的。”
连城问:“你们中原的女娲娘娘长什么模样?”
“泥塑的模样。”
连城哈哈大笑,带头进入神殿中。柳诺屏息随后,大理石清澈的回响,似乎神颔首示意,正温和回应,映在烛火通明里,不由得人不虔诚。
穿过前殿,入后堂偏殿,几位祭祀长者正打坐,当前一位风朗神秀,气定从容。连城收敛了嬉笑,毕恭毕敬叩拜殿中神像。
言宫颔首微笑:“小城儿。”
连城向几位长辈问安,道:“宫长老,我有一个朋友从外边来,求问女娲娘娘。因是性命攸关的事情,我便将他带了进来。”
言宫抬眼望向柳诺:“是你想要女娲血玉?”
柳诺作揖行礼:“是。”
言宫站起身来:“上古女娲传下之物,早已失传了。”
柳诺怔怔的,连城上前扶她,又好奇问:“我原只听过她的名字,竟是真的。从前又是哪里来的,兴许还是再找一块?”
言宫看向连城,连城觉得大祭司的双眸柔光流萤,如前殿烛火,温柔而深远。“既是神器,便只唯一。”
柳诺低声道:“既然是神器,又如何弄丢了呢?”
这话不免带了埋怨,言宫却也不恼。“绝艳易凋,深情亦不寿。”
柳诺茫然自语:“我用以救命,果真没有?”
“世间不如意者十有八九,人命天数,向来难以左右。”
连城仍陷在好奇里:“长老,果真如柳诺说得,女娲血玉可以起死回生更改命格?师父总教我生命有数,不用强求,也不可强求,尤其我女娲族人。既然如此,女娲娘娘留传这样的神器,不是相悖么。”
言宫的叹息几不可闻:“女娲血玉本为救世,不为救命。”
连城疑惑道:“我不明白……”
大祭司却拉过连城的手打断她:“阿徵了解得更多些。有些事,你不如问她。”
连城告辞出来,柳诺低头不语,一路都是闷闷的。
“等师父回来,再问她不迟。”连城挥挥手,又拍着胸脯:“既然我撞见了你,自然帮到底了。”
怕是她自己的好奇更甚,不依不饶得要探究明白。柳诺心底一笑,自然也不说破,敷衍地谢过了,跟着连城折返。她却走得漫无章法,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家院子。柳诺略一思忖,便不禁抿嘴冷笑,——到底是仍有猜忌,不想自己认得路呀。冷眼看她随意收拾一通,又跑出去不见。不会儿回来,端来一大盘子桃子,粉嫩嫩得煞是可怜。
柳诺正坐在坐榻上出神,接过连城抛来的果子时有些许吃惊。“我不饿。”
连城盘腿坐到一边,挠了挠头,道:“你若还想走走散散心,我带你去桂水上流。不过谷里好玩的不多,左右就这些地方了。”见柳诺低头不出声,又道:“兴许师父真知道呢,切莫现在就灰心丧气。”
屋中烛光活泼明亮,映得连城双颊灿烂。柳诺看了两眼,将桃子把玩手里,轻声问道:“是不是大祭司知道的比你师父还多些?”
连城叹了口气:“也不瞒你。说来言宫长老比师父更年长些,我从前看书不懂,大多问她去,她都能一一作答。”想了想,又道,“不过谷里要紧的事,是师父做主。宝器藏品,问她没有错的。”
柳诺点了点头,见连城戴着新摘的山茶花,娇滴滴地半掩在右耳后,觉得她对红色偏爱得明目张胆,竟是有些可爱。
第三日,连城拉着柳诺一道同谷里的人晨起祷告祝礼。谷中少有外来的人,他却也没有因此得到格外的关注热情,只被当做是寻常的谷中居民。
这反而让柳诺觉得自在安然。晚间霞光斑斓旖旎,他坐在廊下石凳上,全身嵌在光晕里,竟是许久不得的安宁平静。
连城是飘过来的,轻灵得不着痕迹。当她咧嘴嘻嘻笑时,似乎是山茶花婆娑作响。“柳诺!”
柳诺望着她,微微笑起来:“想来谷主回来了。”
“猜得不错。来吧,我引你见她!”她的脚步轻快,又不时回头看柳诺有没有跟上。柳诺袖手跟随,看着前面的两束黑发一蹦一跳,不由抿嘴偷笑。
“师父不太喜欢外面的人。不过你也别怕,她虽看着冷淡,心地很好。你在她跟前老老实实地说话,不必瞒什么,切记切记。”
柳诺微笑道:“好。”
“至于枯月林的事,她若不问,你便不必说了,柳哥哥,啊?”
这突如其来的柔声细语落在手心里温温热热得喜人,连城扯扯他的袖口,柳诺点头道:“是,是我自个儿不小心,乱闯了妖怪地。”
连城喜不自禁:“等此间事了,我去捉了柳茵茵与你出气。你别瞧她龇牙咧嘴,其实不堪一击。”她摩拳擦掌,目光炯炯:“不过仗着乌期撑腰,一向耀武扬威搔首弄姿。等我收拾了她!”
她笑得天然明媚,眉眼都弯成月牙儿,柳诺被她笑得心头一暖,仿佛冬日阳光透着雕栏洒在衣袖间,斑斑点点,晃成一曲悠长的歌谣,笑意背后浅藏着的小小心思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柳诺有些好奇枯月林里的贼与宝器,连城未曾提及,想了想,也就没有问了。
言徵的屋子并不比连城的更大。院中铺着石子路,不如连城的花开热闹,然清淡的质感更与谷中的气韵相合,柔软的光晕下是山石的铮铮韧骨。连城一走近院里,当即收敛神色,轻手轻脚的模样与平日大相径庭。待进到屋里,更是小心谨慎。
一样是左右两厢通透的结构,柳诺跟着连城立定在右隔间。两边都是书架,有幽香绕人。书架前的女子素衣广带,垂发及腰,裹了一层寒峭,似有若无。
她放下手册,侧身望向柳诺:“你姓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