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夭】（1 / 2）
如意带两人御剑而行，几起几落，横跨江南道，过巫州、岳州，又向西至杭州，后北上扬州。
江南之地流水落花，远非北地的战乱倾轧可比拟。自国都南迁，北人南移之后，江南的世家大族逐一登堂入朝，气势更甚从前。扬州一地，更是风流荟萃，朝墨晚琴，似乎北地战乱烽火不过是隔世之响，事不关己。淮河两岸的风情比从前更甚，处处花枝招展，夜夜色彩斑斓。
二十四桥明月夜的景象从前绘于纸上，字字珠玑，如今青山迢迢水昭昭，身临此地后，墨字自纸上升起，打散了又重新水墨交融，描画出触手可及的轮廓。连城不知，人市繁闹原可以是这样喧哗热切的模样，街衢巷陌的紧致拥挤也可以这般肩手相交，车水马龙有了切实的注解，青鸾红楼的嬉笑怒骂跃然跟前。而回首，江水广阔，浩然缥缈，孤帆远影，天际横流。
若非如意心急火燎，连城怕是还要央求着多停留几晚。
到第三日，三人已到到青鸾峰脚。山下小镇晕染着江南的乌檐白墙，墨香伴着吴侬软语流动，与此前的人声鼎沸又有别样的灵秀妙意。连城仍在回味流云之上的仙姿飒爽，不觉得尽兴，忍不住问：“怎么你去南疆时，用了五六日？”
几日相处，两人嫌隙渐消，连城活泼，如意端经，倒是相处无碍。
如意脸一红：“我飞岔了道。”
“一路往西南，还能飞岔道吗？”
如意脸上更红。连城想起一路来如意总问方向，吃吃笑起来：“我知道了，你分不清东南西北！”
如意忙道：“不是不是，我就是有些吃力。”
连城伸手一指：“那是什么方向？”如意耳根通红，说不出话来。连城笑嘻嘻地指了一会儿，忽而又皱起了眉，扯了扯柳诺的衣袖：“你说这里有什么好吃的？”
“你想吃什么？等到了山上，我做与你吃。”
连城摇摇头：“你莫骗我了，山上除了禽肉野菜还能有什么？我从前看书，书上说淮扬菜讲究得很，材料、刀工、火候、摆盘，不得马虎。你带我去酒楼嘛，我吃好了才有力气救你师哥。”
如意拗不过她，只好依从，捡了就近的酒家入内。连城对柳诺的冷眼视若无睹，大摇大摆跟着如意进门，挑了东南席位入座，拉着酒家伙计将菜单从头报到尾，又从尾报到头，一一解说之后，才郑重其事地选了四样菜：纷争狮子头、松鼠桂鱼、酒炙白鱼和水煮干丝。待菜品一一端上，连城两眼放光，食指大动，再不顾及理会如意殷切的目光。
“那是东。”如意忽道。
连城先是一愣，又哈哈笑道：“你还记着呢。东西东西，你对了一半，那是西。”
等到酒足饭饱，如意内急去找后院厕房。柳诺趁机对连城道：“你又打什么主意？”
“我没来过北方，好奇嘛。”
柳诺摇头笑了笑。连城忽然低下声音：“那个穿紫衣服的女子跟了我们好久，此刻正坐在角落里看这边。”
柳诺一怔。
连城道：“方才在市集，她便跟上了。跟了我们好一路，鬼鬼祟祟的。”
柳诺莞尔：“棋逢对手了？”
连城瞪了他一眼：“我可只跟踪过一个不知好歹的书生。指不定是她觉着你周身散发坑蒙拐骗的气场，心心相惜。”
柳诺哑然失笑：“我何时坑蒙拐骗了？”
连城指指自己的鼻尖眨巴眼睛。她嘻嘻一笑：“我倒要瞧瞧，她打得什么主意。”
正说话，如意回来，连城招呼道：“小如意，打包了这桂鱼，我们这就走罢。”
话音才落，连城脸色一变，如意亦有所感，侧身望向门外。柳诺未来得及回头，率先听闻一声长啸，随即有人喝道：“姑娘莫走！”
那声音由远及近，待到“走”字音落，几道人影倏然落在门前，影影绰绰，皆是蓝袍缓带，箭袖细腰。连城低声道：“哎呀，怎么又是修道的。”
这话已说得极轻，当先的负剑青年却不由一皱眉，向她望了一眼。连城心底一凛，这才发觉这几人内功深厚，不可小觑。
青年抱了抱拳：“姑娘，还请交还师尊佩剑。”
角落里的紫衣女子蹙了秀眉，手按在桌上的麻布包裹伤却没有起身，冷冷看向来人。
青年身后的清秀少女道：“三师兄，今日别再叫这女贼溜走，无论如何也拿她回去。”
青年极快地扫视四周。前几次那女子逃走，分明有暗藏的同伙相助，如今她一个人施施然坐在店中，倒叫他有些生疑。“她的同伙不知藏在哪里，你们小心。”
身后的几人应声道是。
青年侧身对屋内人道：“你们出去吧，免伤无辜。打搅之处，委实抱歉了。”
店中人听闻此言，如蒙大赦，纷纷窜出店外。店家尚未来得及收钱，哭道：“你们等等！等等！结了账再走人！”
青年拉住他：“多少钱两，我师弟取给你。”
柳诺也拉着连城往外走，忽然听到身后那紫衣女子叫道：“小如意，接着！”如意下意识转身，伸手接住迎面抛来的包裹。
这一接，门口的青年们已极快拦住连城等人。连城不可思议地转头，那女子倏然起身，手持长鞭起势，一副开战在即的架势。
清徽沉声道：“你们终于现身了。此剑乃我蜀山之物，还请交还。”
“蜀山？”
清徽身后的少女叉腰道：“正是蜀山剑派。白头发的，把剑还来！”
清徽微微皱眉：“这位公子气息与寻常人不大一样。”
少女“呀”了一声，猛地大叫：“师兄，他是妖！是妖怪！”
“住口！”这一声却是连城和清徽同时出声，清徽看了她一眼：“清衍，不要生事。”清衍哼了一声。
连城冷笑：“我还以为这般排场为谁，原来是了不得的蜀山派到了。”
清徽皱眉道：“我等只为师门之物，这位公子，请还吧。”
如意终于明白过来：“这不是我的，还给你就是了。”他抬手抛出长铗，才脱手身后寒风追至，他本能地一侧身，手上一滞，手上的包裹已被卷了去。
一来一去仅是瞬间，包裹又回到那女子手中：“小如意，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清衍拉着师兄衣袖道：“这小妖多半不是好人，不如一并带回去交给师父处置。”
连城听得分明，猛然转头：“他既然是妖，当然不是好人，却是只好妖，你们也太不明是非！”
“与贼共事，也不知耍的什么诡计，师兄，打吧！”清衍盯着连城瞬也不瞬，手按在剑鞘上缓缓拔出腰间佩剑。身后银光齐刷刷亮成一片，紧随的三名蜀山弟子亦举剑已待。
连城眼中放光，撸起袖子喝道：“打就打！”
“清徽道长。”忽而有个平淡温和的声音，落在清徽动手前。柳诺微微一笑：“这位如意少侠，是青鸾峰天河真人门下弟子，与你们也算同道中人。”
青鸾峰的名头自然响亮，清徽几人都是一怔。
“我三人正要上山，此前不曾见过这位姑娘，更谈不上来往。你们若不信，自管与我们上山去见真人。”
这等“曲折”，清徽始料不及，一时料不准谁人说谎。他略一沉思，已极快做出决定，想将一众四人全部制服，再上青鸾峰对质。若误伤错怪了，就地赔礼请罪，总之不可再次失手——正思忖，忽然一股黑雾扑面而来，却是紫衣女子率先动手，手一晃，长鞭直扑身侧清衍面上，清衍拔剑格开，与长鞭缠上手，一边厉声喝道：“你偷袭！真不要脸！”她一动手，身后三名弟子皆提剑而起。
清徽叹了口气：“得罪了。”
猛然间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根本看不清人形。连城听得耳边有人低喝“快走”，接着眼前便炸开一团白雾，顷刻间将几人包围。忽觉身后一股巨力，连城只来得及抓住身后人的手，便觉得那巨力冲破屋顶，将自己冲上天去。
等到摇摇晃晃落地站稳，连城一抬头，眼见绿荫环绕，飞鸟相间，不由“咦”了一声：“这是哪里？”
“青鸾峰。”
这个声音与那一声“快走”同出一脉，连城猛地转身，却见一张笑脸对着自己咧嘴：“妹子，你拉够了没有？”
连城甩开手，眼前的青年一身紧致黑衣，嬉皮笑脸得神采飞扬，而左边胸口绣了硕大的桃花，逶迤至左肩，乍看粉紫得娇俏，又看磊落，在黑衣上盛放竟毫不突兀。他摞了摞发，转而笑嘻嘻地对着身边的紫衣女子：“阿宁，我又帮了你。”
如意扶着柳诺站稳，目视黑衣人秀眉紧蹙。想来方才是他施展迷雾，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几人都带了出来；又一路逃到山下。连城飞快地跳到柳诺如意身边，与他们并肩而站，厉声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那青年嘿嘿一笑：“虽说是我带你们脱离险境，不过我乐善好施不图回报，就不必言谢啦。”
紫衣女子径自走近柳诺，连城横身拦在她跟前，一字一顿道：“说、话。”
那女子清冷冷的，歪头打量柳诺。这怠慢已写在脸上，连城气得跳脚：“我现在就抓你回去，扔给山下那几个臭道士，看他们如何扒你的皮。”
黑衣青年本插嘴道：“臭道士？你瞧蜀山不爽快？”
连城冷哼了一声：“鬼鬼祟祟的，你也不是好人。”
“我救了你，你却骂我，你这叫好人啦？”
“你二人狼狈为奸。我不仅骂你，还想打你。”
青年笑得左右摇摆：“年纪小小，脾气挺大。”
如意忽然拔高了声音：“你们不要闹了，这里是青鸾峰。”他平时说话细声细气，这一嗓子惊得连城即刻闭嘴。如意转向紫衣女子，秀眉拧在一处：“你果真偷了蜀山掌门的佩剑？”
女子坦然道：“是。”
连城哼了一声：“做贼还张狂。”
紫衣女子默不作声。黑衣青年拉着她的衣袖：“阿宁，山下的蜀山弟子或许走远啦，我们走吧。”
如意道：“我师父认得蜀山几位前辈，跟蜀山前任掌门更是相识。既然遇见了此事，又在青鸾峰上，我不会不管。”
青年嘻嘻一笑：“小道长好气派，你如何管得？”
如意仍看着紫衣女子：“你为何盗剑？又在山下无赖我等？”
紫衣女子道：“这剑也不是蜀山的，只是暂留蜀山保管。就中缘由，一言二语说不清。山下受困，牵扯你们是情急之中无奈不得已，只为速速脱身。”
连城目光凛冽：“情急？你跟了我三人小半日，一点不急嘛？他四人追你至此，便是从前都让你逃脱了去，你对付那几个蜀山弟子，绰绰有余，又哪里无奈了？”
紫衣女子乜眼看向连城：“我看这个人生得好看，就跟着了。”
她指了指柳诺，连城莫名生出一肚子气，就听黑衣青年叫道：“阿宁！他一个文弱书生模样，哪里好看了？”
如意有些头疼，拦在连城与紫衣女子之间：“你先与我上山，等山上事毕，再随我去蜀山交还佩剑。你若心存歹意，自有蜀山的人发落；若有不得已的苦衷……”他略一沉吟，“我力保你周全。之前的事，我不计较，只是盗窃行径，终究不是君子所为。”
黑衣青年道：“她只是个女子，当然不算君子。”
连城瞪了他一眼：“你倒是个男人，没有半点君子风度。”
如意皱了皱眉：“你牵连在内，也一并随我上山。山上布有结界，你们不要妄自乱动。”
青年退后一步：“我不去！”一把拉起紫衣女子的手：“阿宁，你也别去，那天河真人很厉害，你怕是打不过。”
紫衣女子甩开他的手，径自走向如意：“好”。
青年大叫：“上了山我可护不了你啦！”
如意颇有不快：“我师父不在山上。更何况他一向事理分明，绝不乱动无辜，你怕什么。”
青年眼珠子极快地一转，爽快笑道：“谁怕了？去就去嘛，你带路，请。”
青鸾峰自山脚起就下了结界，只可步行而上。山路崎岖，若非如意带着，几人都要迷失其中。小半程后，就已没了山路，几人只能徒步在踩着山石拨开杂草上山。柳诺是最吃力的那个，连城几番停下来等他，后来干脆拽着他的胳膊走。柳诺的眉头都要连在一起，被连城秀目一瞪：“柳诺，你可别学那厮叽叽歪歪的。”
一路往上靠近山腰，山路平坦了些。如意救人心切，一路飞奔，连城快跑才能跟上。直到山腰处，远远能看见前方树层间若隐若现的屋顶飞檐，如意这才慢下脚步。
连城气喘吁吁地追上，一脸老大不高兴：“你倒是再跑快些！”
如意默然，踟蹰不前。
连城见他神情，旋即柔声道：“你既担心你师哥，不如亲自去看看。”
如意低声道：“我怕……是我一时失手，师哥才……”
连城道：“那好，你留在这里，我替你去瞧瞧。”
“连城姑娘——”如意大叫，连城却已飞奔出去。如意见状，起步就追。
黑衣青年不紧不慢地跟在柳诺身后，嘿嘿笑道：“你叫柳诺啊，你家的丫头可比你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