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李府】(1 / 2)
李家并不难找,随便问一个路人都知道,镇北面的宅院就是。李府坐北朝南,南北只有一条石径,北通海岸,方便泊船。只是站在李府门前,却与想象的“大户”大相径庭。白墙泛灰,好几处墙面已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壁上青藤攀爬,倒像是久未人住的。回想来时路人听到“李”姓时的诡异表情,一行人面面相觑。
连城未及敲门,只轻轻推了一把朱漆木门,门就吱吱呀呀地开了。
“有人吗?”
她问了两声,没人应声。连城回头看了一眼柳诺,便径自跨过门槛进去了。当先一面石壁屏影,雕刻着船只出海的场景,颇为壮观,柳诺不免多看了两眼。
院落宽而广,陈旧却干净整洁,倒与外面的光景不太相同。左右两排偏厢房,正中正厅,门扉未闭,敞开着,可看见厅堂里的木椅摆设。
有趣的是石壁后的巨大水缸,大得可以两人同时躺下,水缸中有睡莲叶轻浮。此时临近花开的季节,脆生生的莲叶簇拥一起,给这悄无声息的院落平添了生气。
连城在正厅门口探头探脑,又喊了一声:“李先生在吗?”
“吵什么!”左侧厢房中推门出来一个挂着睡容的老者,约摸七十有余,身量颇高,恶狠狠地喝道:“谁许你们进来的!”
如意一怔:“是你。”
老头子也是一愣,顿时清醒了:“怎么是你?”又急忙道:“钱是你自己给我的,我没偷没抢!不会还你的!”
连城呀了一声:“你是那老骗子!”她跳到李昼跟前上下打量一番,又跑到柳诺身边:“原来大户人家长这样的,我还以为是什么绫罗绸缎不穿、山珍海味不吃的。”
如意对老人作了一揖,毕恭毕敬道:“您老误会了,我不是来讨钱的。您可是李昼老先生?”
老头子怒目而视:“你知道我是谁,还来捣乱?没人告诉你,这里有鬼,别来捣乱么。”
如意愣了愣:“我确实不知道。什么鬼?我可以帮您捉鬼……”
李昼怒极反笑:“你们这些毛头小子不学好,也想戏弄老头子?还不滚!”
如意不解其意:“我诚意相求,并没有戏弄的意思。”
“滚——滚出去!”
他不耐烦地赶人,连城秀眉紧蹙:“不帮就不帮,凶巴巴地作甚?小如意,我们走。”如意还要再说,被连城拖曳着拉出大门去。
李昼摇摇晃晃跟在后面,大力甩门,一边喝道:“小崽子们别来烦我!”
朱门在身后巨响一声合上,门框抖落了一层灰,似乎也撑得力不从心。连城一脚踹飞了路上的石子,叉腰鼓气:“什么人嘛。”
如意又要上前敲门,被连城一把拉在:“干嘛还要去自讨没趣,我就不信没有别的人了。”
如意甚是为难:“莫非要我自己驾船出海去……”
谢九拉开连城,问如意:“你会掌舵?”如意自然摇头。“你会看星象辩方位?”如意又是摇头。“就是嘛,你啥都不会,出海去喂鱼吗?”谢九揽过如意肩头,“就你这妖身,喂了鱼还怕生出海怪来祸害别的渔船。”
如意脸色一沉,谢九笑道:“要我说,这糟老头子怕不简单,既然来了,就多问问嘛。”
连城眼珠子一转:“小九,你认识他?”
谢九腾出空着的手一摊:“我与你们同来,怎么会认得?”
柳诺若有所思:“谢兄也瞧见门扣手上的舵盘图纹。正堂双柱上的楹联,写得是乘风破浪挂云帆,天高海阔任我游。是直白粗糙了些,不过笔法刚劲,还是新誊写的。想来老先生对出海是真心喜欢。我倒想起另一件事,如意,你说他想卖给你鲛人珠?”如意点点头。“鲛人居深海,不上陆地。若李昼果真没有骗你,想来他不但出海极远,还能深入海下;又或者他认得可以出深海的人。”
连城恍然大悟:“可那时你们却说老头子骗人。”
柳诺淡淡地道:“是真是假,再去问问就知道了。”
连城嘟着嘴:“说得容易,都叫人轰出来啦,怎么问。”
如意小声道:“我再去敲门,老人家兴许会与我们多说几句。宁姑娘——”
宁镜身影一闪,转身跳上身后院墙,低头看看几人,叹气道:“也不是只能动嘴问。”
连城吃了一惊:“你不许伤人!”
宁镜停也不停,落在墙后不见。旋即听到李昼嘶哑的声音:“你们还来?滚出去滚出去!别——”
连城忙冲回门口,想要推开,门已上栓推不动。谢九在身后道:“闪开。”连城才堪堪侧过,谢九飞起一脚,势如惊鸿,那门框终于支撑不住,哗啦啦断裂无数,轰然倒地。
几人快步入内,就见李昼瘫坐在地上。连城四下环顾,问:“宁镜呢?”
如意快步上前搀扶,一边连声抱歉:“老人家,是我们不好,贸然打搅,惊吓到了您。”
李昼赶紧推开他,吓得连退几步:“家里早没钱了,值当的物件一样不剩,你们、你们找不出有用的、走开——阿郊!阿郊!”
闻声出来的却是宁镜。她从东厢房曼步出来,手中托着一只漆砌木匣。李昼忽然变色。顾宁打开匣子,取出里面的葛布包裹,又轻轻揭开布条,倏然的柔光在这白日中飘散,融入日光中,蜿蜒清扬。
那股温柔自光洁的珠面莹莹而舞,又被浩然的海风吹散,点滴落于眼中,令在场的人都心生缱绻的遐想,心头似有咸湿的泪痕滑落,荡漾的波纹一环连着一环,将相思拥在其中。
连城先是呼吸一紧,而后叹出长长的一声“啊”,连顾宁的脸都轻盈柔和起来,眉眼悠分外好看。她望着珠子,悄声问:“柳诺,那个就是鲛人珠吗?”
柳诺的声音也格外悠长:“我只在书中看过,并未亲眼目睹。”
李昼的喊叫极不时宜,似在白净的宣纸上毫无章法地泼了废水:“你们要就拿去,二百两银子,一分不可少。”
连城回过神来:“前两日日你才卖二十两,转眼就翻了十倍。你这老头,真是鬼迷了心窍。”
“没钱?”李昼上前一步要去夺,看见宁镜又退了半步。
宁镜兀自上前将匣子放在如意手上,如意双手接过,一时无措,茫然问:“老先生,这当真是鲛人珠?”
李昼哼哼道:“那是当然。”
谢九摸摸下巴:“鲛人泪珠,可了不得啊。那鲛一族,少喜少悲,不轻易动情,鲛人珠甚是难得。”他上前了两步,一手按在剑柄上:“这鲛人珠,你从何得来的?”
他沉声说话,挡不住气焰跋扈,神态与平时顿时判若两人。连城看向柳诺,柳诺也正看过来,两人具是一样的心思。
“阿郊!”李昼忽然大叫。
门口进来的青年正吃惊门怎么坏了,听见响动,绕过石壁飞奔过来。李昼的神情顿时缓和,扶着青年的双臂道:“你快赶他们出去。”
那叫阿郊的青年身形颀长,比李昼还高一些,站在他跟前时,便将老头完全护在了身后。他瞧见如意手中的匣子,微微皱了眉,旋即环视众人,不由自主退后了一步。
连城靠着柳诺,声音极低:“他的气息不一样。”
如意自然也有觉察,侧过脸看向连城柳诺。连城与他对视一眼,忽而身形一动,与如意各站一角,一左一右,封住那青年左右去路。
李昼有了帮手,顿时挺直了身板,从阿郊肩膀后探出半个脑袋来:“你们这些小崽子太不像话,弄坏了我的门,不赔钱就别想走了!我那门是上好的木头,几百年了,怎么说也要一百两,钱留下,然后滚蛋。”
连城皱眉道:“我们吃饭住店,一行五人,一天也就是一二十钱,你一开口就是一百两,莫不是真的穷死鬼托生。”
谢九冷声道:“赔你如何、不赔你如何?这鲛人珠,你从何得来?”
他第二遍问,阴沉的口气下,怒意不加掩饰,随时就要喷涌而出。连城不觉有些寒意。
李昼缩了缩脖子:“我自有我的办法。与你、你何干?”
谢九咧嘴一笑,慢慢道:“本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我从前看书,见古人记载,要将鲛人扒皮活剐,他们痛得厉害了,才会哭。”
连城忍不住嘶了一声:“好疼。”
“我这人胆小,见不得血腥。你若是这等手段得了,容不得我不问。”
李昼忍不住发颤:“我没有、这、这是我出海捡的……”
谢九的双眸深邃:“哪片海?什么时候?”
李昼尖声叫道:“你管得着吗?这是我家,阿郊,让他们滚!”
谢九慢步上前,李昼赶紧躲回阿郊身后。谢九看看他,又看向阿郊:“他不肯说,便只得问你了。”那叫阿郊的青年抿紧双唇,没有出声。
柳诺忽而轻步上前,微微拦在谢九身前。谢九斜眼看来,柳诺颔首,侧身对李昼作了一揖,淡声道:“我们有事相求,才贸然登门拜访。谢兄嫉恶如仇,却无恶意,有所冒犯,老先生见谅。你的门我们赔,你的珠子,我们买了。”
李昼探出大半个身子:“你是个懂事的,留下钱,离开这里。”
“银子不曾带着身上,需得一会儿回客栈去取。”柳诺微微一笑,“此番造访,只为识得最负盛名的出海行家。老爷子,实不相瞒,我们要去一个地方,在海天之交,寻常水手难以到达,只有经验丰富、天赋异禀的行家才可以。”
李昼看来,与柳诺四目相交。
“海生明月,明月乘风,老先生该比我们更懂得何为惊涛骇浪。那地方,叫做云浮渊。”也不等李昼回神,他略一颔首,续道:“多有打扰,就此辞过。先生若要找我们,我们就在镇上东边的客栈居住。”他对如意和连城点头示意,几人因此离开。
从李府出来不一刻,连城当即发难:“愿不愿意全在他本人。即便李昼不搭理我们,你凭什么径自闯人家中、抢人财物?”
宁镜道:“你怪我?”
连城怒道:“只因你有能耐,就可以这样作践弱小么?”
谢九笑道:“想不到你还如此侠义心肠。阿宁也是为了帮我们……”
“就可以不择手段?”
谢九一时语塞。宁镜笑了,连城越发觉得她面目可憎,喝道:“你得意什么!”宁镜只是耸了耸肩。
如意连忙拦在两人中间:“不如回客栈里从长计议。柳先生?”
柳诺捂嘴笑了笑,转而摆起正经面孔:“如意说得对。”
连城看看如意,又看看柳诺,冷笑道:“好啊。”一路闷声不响地回到客栈。掌柜见连城大踏步进来,脸色不太好,自不敢上前招呼。
柳诺却难得与他热情问好。掌柜觉得他形容清秀有如仙人疏离之貌,总敬而远之,一时竟受宠若惊,连连哈腰。柳诺态度谦和,打听李府李昼的事情。
掌柜叹了口气:“李家曾经风光无限,什么海域没有去过,当年还替官家出海咧。四五十年前,李大人带船队出海,结果遭遇海难,一百多人、五六只船,回来了只他一人,李家赔了个精光。后来就落败了。”
连城“啊”了一声,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难怪他们家破破旧旧的。”
“哎,听我阿爹说,李老爷早年出海攒了家业,捐了吏生后,就想安安稳稳在陆地上享清福,再不做拼命的行当。不想儿子是他年轻时的脾气,就不安分,爱去海里闹,在海面上比他爹还牛气,直到后来出了事……镇里至今还有人怨他害死家里人的,冲去李府闹事,他脾气也犟,干脆不与其他人往来了。”
连城皱着眉听:“那么说来,他也没什么了不起嘛。”
掌柜惋惜地摇头。柳诺问:“阿郊是他家什么人?”
“阿郊?”掌柜哦了一声,“也不记得是哪一年到的李家帮佣。那家子败落后,只剩阿郊一个仆人陪在老头儿身边了。”
这番话传到如意那里,如意的歉意更甚:“如此说来,我们引老人家想起出海旧事,难怪惹得不快。哎,罢了,还是另寻人去。”
几人正围坐用晚餐,宁镜难得同席。临海小村,多的是鱼虾海鲜,清蒸、油拌,各种佐料。连城的脾气来得快,去也如风卷残云,她久在腹地,有山珍却无海味,吃得不亦乐乎。没一会儿又同身边的谢九取笑。连城趁他剥去虾壳,凑过头去一口咬住粉嫩的虾肉吞下,气得谢九起身换到柳诺另一侧坐。
柳诺一笑,对如意道:“不如等等他。我看李昼不想是普通老人。”
谢九道:“鲛人珠天下难得。他当然不是普通老头儿。”
如意问:“柳先生,你笃定他会帮我们?”
柳诺慢慢道:“李家进门的璧照上刻着东海汪洋,海上有一支大船,船头的上方,是暴雨惊雷。而再前方,刻了一方陆地,上有鹤鸟翔空。”
连城吸了口气:“云浮渊。”
柳诺抬眼望向谢九:“谢兄,你以为呢?”
谢九的惊讶慢慢散去:“听你这么说,想来就是了。那李家还真的到过云浮渊?”
柳诺垂下眼帘,慢啜了一口茶:“不知道,怕是要问问你的长辈。”
谢九挥挥手:“老爷子当真不知情。我瞒你们作甚。”
柳诺又道:“就是不知道那石壁是什么年岁间刻的。掌柜说,四五十年前,李昼带队出海,是有百来人、四五只船,而我看那石壁上就只一艘船。”
谢九的双眉不易觉察地微微一拧,柳诺收回眼神:“不过那石刻阳文纤尘不染,是被人精心打理的。海外之地处光滑圆润,似乎被摩擦得久了。”
连城不明所以,柳诺见她秀眉团成一簇,想得费力,便微微笑道:“我不知道当年到达云浮渊的,是李昼还是他的先辈,不过他既将璧照摸得那也光滑,想来那个地方对他意义重大。我们且等一等。”
连城恍然大悟:“小九,你果然厉害,随口一说,竟能找到能人。”
谢九嘿嘿一笑:“是因为柳兄心细,观察入微。”
连城盈盈笑道:“若没有你引这个头,我们也找不到李家呀。论来还是你的功劳大。”
谢九道:“这话好说,你给我剥几只虾吃。”
连城道:“等我们带璞济枝回来,我给你剥一桶。”
如意仍心系出海的事:“李先生府上不像有船队的样子。出得深海,没有十几二十人,驾不动福船,再则,要出海去依然得有出海文牒。柳先生,我们眼下是不是还该着手准备这些?”
柳诺点点头:“船上应备,你交于我。文牒嘛,你容谢九带着银钱去府衙走一趟。”
谢九莫名其妙:“为什么是我?”
柳诺笑道:“府衙最不愿招惹的就是负剑的江湖人,此事,你最合适。”
谢九眼珠一转,道:“此事我一个人不成,还得叫人与我同行壮胆。”
如意忙道:“我自当与你同去。”
谢九使眼色使得眼窝生疼,如意仍不明就以:“谢大侠,你的眼睛怎么啦?”
连城笑得前俯后仰。宁镜递过来一只剥好的虾:“喏。”
连城一愣:“你给我?”
宁镜擦了擦嘴,起身对几人略一颔首:“我先回去了。若要帮忙,自管来找我。”
谢九看着她背影转入后庭,调头抢过连城手里的虾,笑道:“是阿宁给我的。”边说边蹦起来,追着宁镜就去。
连城侧过身去看窗外,喃喃自语:“莫不是明天太阳自西边上来。”
客栈临街就是鱼市,晚间已经收市,空气里还蛮是咸腥味。柳诺的青衣溶在其中,平添了平安喜乐的质感,像是无数次揉搓过洗涤过,正是淡淡的皂角清香托着他的嘴角弧度。
连城左顾右盼的,对什么都觉得新鲜,打量着零星来往的人,又去听远方的叫喝。“总之我们是帮着如意的。你既然已有了主意打算,我就听你的。”
柳诺不由站住,连城回头道:“怎么了?”
柳诺一笑,起步跟上她。
“我们去哪里做上船的准备?”
“渔民出海,寒衣被褥,餐食工具,想必都有明细。我们边走边问,也顺道打探下李家的事儿。”
连城点点头,仍沉浸在叫卖声和鱼腥味里,走得漫无章法。柳诺缓步跟在身后。两人停停走走,出了鱼市,又漫游到海滩。余晖甚好,漏过渔网铺散在浅滩上,远处波光粼粼中停泊着休憩的渔船。有人补网,有人小睡,连城脱了鞋子撒丫子在近海沙滩上乱跑,全然忘记有任务在身。海边还有临近人家的孩子们成对嬉戏,见那外乡人比鲜虾还活蹦乱跳,免不了指指点点,觉得她未免太无见识。
海天交汇揉捏在一起,铺陈开无极的画卷,远近的海鸟墨点似点缀其上。连城终于安静下来,负手临海而立,一会儿抬眼看天,一会儿低头看海浪卷着细碎的海沙漫过脚背。她转过身向柳诺挥手,柳诺慢吞吞挪到她身侧。
柳诺轻笑道:“不枉陪着如意走这一趟了。”
连城转过脸望着他眨巴眼睛:“我是村野丫头,当然不比柳先生见多识广。”
“言多必失。”
连城笑道:“知过改之,善莫大焉。不过你多说话,比少说话的好。”
柳诺微微一笑:“我又不是宁镜。”
连城忽然想到什么,问:“你从前可在海边住过?”
柳诺摇头。
连城笑道:“现在有了。”
柳诺莞尔一笑:“就这几天?”
“几天怎么就不能算了。往后我若写行记,就大书特书。”
柳诺眨了眨眼:“那可不能落下青鸾峰下,大战蜀山弟子,赢得利落。”
连城抚掌大笑:“正是正是!”
二人一路向村里年长的人探听了些关于李府的过往,原来三四十年前驺昼出海时,还有几个本家堂兄和表叔,那次事故后,李老爷没几日就去世了,李家人所剩无几。也是当年,李昼半岁大的儿子得病夭折,他的妻子悲痛不过,年底亦病逝。自那后,原先与家大业大的李家相交甚好的府衙也逐渐断了联系。没了官府撑腰,出事的海员家人逐闹到李府,李昼变卖了家财,虽弥补了些,可他为人张狂惯了,言语不让人,与全村交恶后,天煞孤星的名头便传开来。曾经极讲究排场的大公子开始深居浅出,身边佣仆散尽,只有一个家仆照料。
连城有些叹息,言语间对李昼也和善了不少。等带着防寒棉衣和雨披折返客栈时,已是晚间。穿过前堂,是客房的小院,就中站着一人,连城呀了一声:“李昼!”
柳诺引李昼到自己房间,连城也跟了进来,待老爷子坐下后,又跑了出去。
柳诺没有说话,把玩着茶盏漫不经心似的。李昼憋不住,终于开口问:“你们怎么知道云浮渊?”
柳诺一笑:“老先生又是怎么知道的?”
李昼神情一暗,沙声道:“我爹年轻时去过。”
柳诺双眉微挑:“哦?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李昼眯起眼来:“很久很久前了。你们这些外乡人,都不简单哪。”
“这村中的日子倒是简单得很。老爷子觉得如何?”
邹昼的长叹,像地窖里封存已经的酿酒,透出悠远的醉意。他沉浸了小会儿:“井底之蛙,怎么会知道外头的天地长什么样?嘿嘿。”
柳诺微微扬起嘴角。李昼打量了他一番:“你这人斯斯文文的,比那几个凶神恶煞好些。怎么看也不像是跑江湖的啊……”
柳诺一笑:“我是个没用的,才要那几个凶神恶煞的撑腰。”
正说话,连城推门进来,双手端着托盘,上面搁着茶壶茶盏,笑靥盈盈端给李昼:“老爷子,今早儿打搅了,我给您赔个不是。”
李昼“嗯”了一声:“放下吧。你这丫头还算懂事。”
连城嘻嘻笑道:“是。你们聊,我就听着。”
李昼扫视了一圈,哼哼道:“你们那个凶巴巴的野汉子呢?他怎么不来赔罪?”
“他知道错啦,在茅房面壁。”
李昼冷笑了笑,慢慢坐下身,连城见状,赶紧将茶盏搁到一边。“你们想去云浮渊,而安佑村唯我知道方位。想来你们也有耳闻,我李昼是怎样的人。”
柳诺道:“老先生是惊涛骇浪里走出来的人物。”
李昼眯着眼嘿嘿大笑:“与你们直说也无妨,你们要去的地方着实凶险,除了我,无人敢去。”
连城道:“要穿越一圈惊雷是不是?”
李昼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连城笑道:“听长辈说的。”
李昼猛地站起身:“你的长辈叫什么?”
柳诺静静地回道:“家中姓谢。”见李昼面色无异,又问:“李老先生曾到过那里?”
连城在一旁坐下,笑嘻嘻道:“您老与我们说说呗,当给我们长见识了。”
夜风入窗,带来寒意。小客间柳诺连城屏息静待,李昼似身无旁人,而此刻风灌衣领,正是要扬帆起航。“我自小听父亲提及云浮渊,在他眼里那是仙境之所,非人世所有,水下有国,国中仙妖美艳。
“云浮渊不载于地理,我爹之前也闻所未闻。是以有人登门求船时,他起先是不信的。后来被说动了,便召集了家中水手,带了那人一起出海。老头回来,就常常念叨。每每说起,总沉溺其中。我听多了,心里惦念,也想亲眼看看。
“我试过几次……最后一次,是四十三年前,我领着船队远洋,竟叫我找到惊雷之地。那里天海一线,混沌不堪,惊天劈地的雷撼人心魄,我至今仍记得。船员都说是天龙,警示我等凡人不可靠近。凡人?呵,我爹当年也以凡人之躯前往,他去的,我去不得?我偏是要闯……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他转身环视两人,不自觉挺拔了身躯:“我跟人说,出海是要寻访仙山,旁人都当做笑话,如今你们几个找上门来,我李昼这辈子是注定与云浮渊有缘。只问你们一句,怕不怕死?”
怕死?自然怕;也怕死不了。柳诺端坐不动,心思流转,忽觉得李昼也有几分可爱。奋不顾身。只争一事,执念过头竟成了一生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