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故人】(2 / 2)
长紇拉着他往门外走:“凡事也不必挤在一个晚上说清,休息去吧。我带你去居室,怕你不记得路了。连城姑娘,一道来吧。”
山风卷过,长纥连声咳嗽,裹在青白的道袍里好似纸片,落叶都显得比他更有生命力。柳诺久病成医,看出些端倪,细声问:“你身体不好?”
长纥笑笑,放慢脚步:“早年落下的病根。”
柳诺细嚼慢咽方才的对话,问道:“蜀山要净化启渊,需得那个阵法。可布阵入阵十分危险,离邕……太师伯不愿意惟昭冒险。可是这样?”
“布阵消耗心力倒在其次,危险是阵法中被困的剑灵,一旦被唤醒势必要自保反击,届时谁也不能担保万无一失。小则损失修为,重则命丧当场。掌门自然不想你参与的,可离邕师伯眼里,惟岳亦是他照拂长大的孩子,岂能眼睁睁看着他涉险,借口拖延,得一日是一日了。”
柳诺心中一凛,问:“这阵法若成,剑灵会如何?”
长纥沉下声音:“所谓净化,是除尽佞气戾气。剑灵怕是早已与邪佞纠缠甚深,融为一体。”
“……死。”
长纥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柳诺心中无端绞痛,喃喃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惟昭不想你参与,我亦觉得你当休息恢复为上。蜀山之事,姑且放一放。”长纥停下来细细打量着柳诺,“真正没有料到,我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你。你倒是与从前一模一样,就是性情大不相同。呵呵,从前飞扬跋扈的惟岳,也有沉静如水的一天。”
“我从前是那样的性子?”
“就像——”
连城接话:“无咎那样?”
长纥抿嘴一笑。“七分像。惟昭收他,也多少因为他有你的影子。看你如今的模样,这些年……”
柳诺因风微微一颤,长纥沙哑的声音带来温炙的酒香,适宜冬夜暖脾,这些年的困顿飘零和担惊受怕拧成的心弦在不经意间悄无声息地崩裂。
直到弟子居所,柳诺都默然无声。长纥略有迟疑:“空出来的弟子卧室,你姑且将就一晚。你过去的住处,惟岳一直不叫改动,等明日清理,便与从前一样。连城姑娘……”
连城道:“我就和衣在外卧一宿。”
长纥看看她又看看柳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一场相认突如其来。柳诺茫然地打量着四四方方东西两间想通的居室,终于长吁一口气,眼泪不受控地砸向衣襟,好像这些年的委屈困苦也一并掉落了。
连城张了张嘴,也只能陪在一边。
也只是片刻,他睁开眼来,默默吸了吸鼻子。“原以为找到身世,就一切终了。真到这里,又觉得好似才是开端。”
当抽丝剥茧去寻千丝万缕的源头,启渊剑鞘泛黄的古青铜云纹才慢慢显现,像镶嵌着由古至今的故事,沉默而隽永。
“启渊剑……”
连城应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下。
柳诺边思量着,边缓缓道:“第一次接触启渊,就似触动了深埋的过往,冥冥之中又催促我来到这里。我总觉得,我与启渊之间尚有诸多牵连,说不清道不明。这纠缠更甚我与蜀山的牵连,竟好似我是为她回来一般。”
“你不想蜀山净化启渊?”
柳诺摇了摇头:“蜀山自有道理,我不疑有他。只是……”他揉着太阳穴,“连城,我好像推开一道门,门前仍是门。我仍在迷宫在打转,不知出路。”
连城想了想,忽拍了拍他肩头:“那就睡觉吃饭,等睡足吃饱再想。”柳诺看来,连城笑道:“一百年你都等了,再有一百年就想通啦。”
柳诺失笑道:“我的身体,不知道还有没有百日。”
“蜀山高人诸多,你那个掌门师兄就厉害得紧,何愁治不好你的病呢?”
“事情到你这里,总是简单明了。”
连城笑道:“你是身在此山中。”
“连城……”
连城脸色一变,低声道:“我再等些时日再回去,不成吗?”
柳诺一怔,她仍记得之前的约定,他自己却忘得一干二净。忽而觉得心中扭捏,说话也含糊起来:“唔。你身在局外,看得更清透,还劳你替我指点一二。”
连城扬起眉来:“这却容易。少说我也教过你一二,算小半个师父,理当照拂你三四。”
柳诺促狭而笑,点头道:“这我就安心啦。”
这一夜难以入眠。柳诺翻来覆去,迷迷糊糊间眼前是藏书阁上的画卷,画中人身长玉立气宇轩昂,眼眉轮廓无一不像。惟昭执着烛台,烛火里的影像似乎与画像重叠,甚是妥帖。他努力回想惟昭的样貌,试图找到血脉相连的痕迹,然而那人的五官逐渐模糊,一个时辰前才见过的人他竟想不起来模样。越是努力,越是无果。
惟昭的影像隐隐绰绰,重叠上另一个颀长身姿。
——梦里常出现的人影,絮絮叨叨地说话却看不清面容,竟与惟昭如何贴合。柳诺猛地睁眼,再无睡意。
又有多久不曾梦见那人?细细想来,上一回梦里出现还是从三溪灵谷出来时。柳诺没由来屏住呼吸,终于想明白缘何对惟昭的熟悉如此诡异。熟悉的不是惟昭,而是梦里的人。
只有启渊苍凉硬朗的剑鞘,触手可及,方是稳固的真实。与其说蜀山的身份,他竟觉得与启渊的牵绊更让自己安心,只是就中缘故不明,缠上眉头,又觉得心中有石壁堵路,不可看透。
所谓净化,就是杀了剑灵——柳诺打了个寒噤,心如刀割。他这才惊觉,这莫名的牵绊自青鸾峰起,已悄无声息的缠绕周身。剑体中是不是苦寒如冰窖?是不是昏暗不见光?是不是逼仄令人无法喘息?那剑灵这些年又是如何过来的?
细线勒紧了胸口,柳诺不自觉浑身发颤。
他轻轻坐起,细听了一会儿,过了片刻听得连城匀称的呼吸声传来。柳诺低低叫了两声,不见回应。他又坐了一会儿,蹑手蹑脚披衣出去了。
后夜里高山清寒,不过柳诺向来觉不出寒热。只是夜风如刃,仍刮得脸颊生疼。居室在后山偏侧,又较其他弟子房更偏远,四下寂静,什么人都没有。
忽而听得背后窸窣的声音,柳诺转过身去,果然见一个青衣女子飘来,看身量正是海上的那人。
月色下看得到她瓷白透亮的肤色,虽形销骨立,却挡不住眉眼英气勃发,她远远望来,扬眉立定,一脚踩住了迸发的森然剑气,寒光于是在衣摆下俯首,衬得她傲骨清寒。
柳诺对她颔首:“你是启渊剑灵?”
女子道:“我是巫衡,为启渊剑识。哎,你果然还是回来了。”
“我不该回来?”
巫衡轻轻摇头。
柳诺低声道:“蜀山掌门……”他还不习惯称呼他为师兄,“要用法阵净化你们。”
巫衡一滞:“如何净化?”
柳诺道:“听说有个阵法,叫天坠叁尸。”
巫衡脸色惨白:“什么时候?”
“大概就是这几日。”
巫衡杀气顿起,柳诺离得较远,仍觉得脖颈有霜刃划过。他下意识捂住脖子,直到巫衡呼出一口气,方有好转。
“柳诺,当年你曾说要想尽办法救我们,你虽忘了,我们都记得清清楚楚。”
柳诺叹了口气:“我尚对自己含糊不清,倒想知道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果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柳诺摇摇头。
“也不记得用望舒神结困住我们?”
柳诺一怔,上前道:“我困住你们?”
巫衡退了一步,低下声音:“剑灵本与人无异,有血有肉,是你施计将我们在困剑中,你知道困缚其中的滋味吗?”
柳诺默然。
巫蘅冷冷道来,好似他人的故事:“那里没有光,也没有时间,只有两根铁索穿透琵琶骨。累了只能坐着,铁索太短,躺不到地上。”
“我……”
“柳诺,我并不恨你。我们杀戮太重,影响剑主神智,连累你师父走火入魔,落得身败名裂。你不想走你师父的老路,要自谋出路,换做我,亦会如此。然剑灵与剑主血契相通,剑主落得那般下场,我我们一样痛心疾首。如果铁索加身,是偿还剑主所受的苦,我们也该还清了,不当由我们替死!”
柳诺低声问:“你想要我如何?”
“解开神结的只有施咒之人,如今只有你能放我们出去。”
柳诺道:“我并不记得望舒神结。也只能求问蜀山其他人。”
“长纥?他岂会容你解开……”
“那你是如何脱离剑体?”
巫衡摇了摇头:“或许是望舒神结日久松散,受云浮渊惊雷打击。我脱身时浑噩不清,不甚清楚。然而焉凰、寮皋和辛吾仍受困其中。我如今回不去剑中,也无法与他三人说话,若不知惟昭的计划也罢了,不过是死。可要我眼睁睁看着同伴灰飞烟灭,换做是你,能够袖手旁观吗?”
柳诺没由来想到连城,巫蘅的哀伤伸长利爪,抓着他的胸口令他无法呼吸。
“如果惟昭执意如此……”
巫蘅凄然而笑:“他小时候怕黑,还要我守在床前。他第一次拿剑,是焉凰教他起势……你也是。”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似,抬头看向柳诺,朗声道:“你以为焉凰会坐以待毙、我会束手旁观?不过是拼个你死我活,蜀山不念除魔之劳、同袍之谊,我们也顾不上剑主之情了。”
她直愣愣地盯着柳诺:“你曾承诺还我们自由和肉身。惟昭要杀我们时,你当如何?”
柳诺咬着下唇,几乎要脱口而出“我帮你”。片刻才慢慢定下心来,问道:“要是你们离开剑体,又会如何?”
巫衡惨然一笑,青衣飘渺,轻浮在山色间,淡如残烟剩墨,随时就会散尽不见似。而她眉心的英气利箭似穿透山夜,直向长空。“拼尽全力,重回九天。”她直直看向柳诺,又像看着无望的希翼:“神息身死,也要死在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