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故人】(1 / 2)
他不知何时出现,衣衫半披地站着,神色停驻了时间似。连城不由自主想到言徴,她时常在书架间一站就是半日,眉目糅合进东升西落的日光,铺展着云卷云舒。
连城小步靠前,挡在柳诺身前,轻声道:“这位道长,我们不是恶人。”
那人看了她一眼:“你是连城。”
连城一惊:“你认得我?”心思流转,旋即拱手朗声道:“想必是小九——无咎告诉你的。这是柳诺,我们与无咎道长可算得同生共死的朋友。”
柳诺与连城并立,拱了拱手:“我二人与无咎道长在山下相识,原该与他一同登门。事出有因,才到了此处。”
道长静静站着并不接话,与谢九的放浪不羁南辕北辙,自有渊渟岳峙的气魄,柳诺暗自揣度着此人身份。道士终于从柳诺面上移开目光,投向他身后。
柳诺不知怎的,转过脸去。烛火中那画面徐徐展开,“蜀山第三十四任掌门惟岳”,画中人双眸含笑,天然爽利,正是柳诺。
“啊!”连城脱口而出。
柳诺心中有江海翻腾,周遭风卷残云,扫空一切,一时不知身处何处。百年飘零无所归依,孑然一身踽踽独行,忽而有了起点。所以身负道门修为却不知何为,所以初见启渊便知有缘,如若谢九所言的“父亲”与“伯父”指向师门,那么百年前前往云浮渊的也确实是自己
——百年夙愿成真,悲喜的滋味却如隔世。直到有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落在耳边。
“柳诺。”
连城握着他的手,满眼的欢喜被烛光挽起,照亮她全身。温柔的气息从指尖传入,柳诺在她眼角流动的银光中轻轻落地,张了张嘴,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连城揉了揉眼角:“这下可好,你、你回家了。”
道长面色平静,静静地看着柳诺。柳诺终于开口,一字一顿问道:“我是蜀山弟子?你认得我么?”
他忽声错觉,眼前的人面容下满是忧伤,顺着他的发丝坠地,铺满脚边,荆棘一样缠刺脚踝,使他无法动弹。直到有慵懒的脚步靠近,停在道长背后。连城和柳诺见来人,都不觉“啊”了一声。
宁镜倒好不意外,懒洋洋地问:“惟昭,这人果真是你师弟?”
惟昭垂头捻了捻火苗,又抬眼看了一眼柳诺,淡淡道:“回来就好,我带你们去住处。一切等后日再说。”
宁镜道:“离邕和长纥在找你。”
惟昭不自觉蹙了蹙眉,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便转身离去:“你们跟我来。”
“等等——我有诸多问题,我是……”
“等后日在论。”
柳诺猛地一把拽住惟昭,惟昭侧过头,四目相对,疑惑不解和愤怒极不和谐得搅在一起,柳诺听得自己声音发颤:“我不记得从前的事,一百年来都想知道我是谁。不要等明日后日,你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烛火滋滋作响,愤怒也只一瞬,当即被融入火光里消弭殆尽。惟昭重新想起过去的事,已只剩下含糊不清的轮廓,缓缓说道:“我有一个师弟,百余年前离开蜀山。你与他一模一样,气息也很像。”
柳诺强按住自己的心跳声:“我、叫惟昭。”
“门中有大事,等那之后我与你细论不迟。”
宁镜悠悠说道:“无咎废了,为什么不叫惟岳帮你呢?他本是掌门,亦有责任在身。”
惟昭道:“与他无关。”
他说得清淡,语气却极强悍,连城不觉一颤,才体会到一山之长不怒自威的气势该当如何。
惟昭以扶了衣袖离去:“烦你送他们去住处。”
宁镜目送他离开后带着二人出了藏书阁,才到门口便站定,侧过身来看着柳诺与连城。山上清寒裹着她轻纱单衣,连城却想起少时写字时候压着绢纸的砚台,气质方稳。
柳诺仍在思绪里。连城率先开口问:“你也是蜀山弟子?”
宁镜笑了笑:“我住在山上,但不是门中人。”
连城眨巴眨巴眼睛,忽而大喝:“你、你是那只猫!”
宁镜不置可否。
连城哑然:“你若是妖,我当看得出来?怎么会……”
“我不是妖。”
连城狐疑起来:“那你是?”
宁镜不愿在这话题上多做挣扎,只道:“我隐约觉得你像,不想果真是他师弟。”
柳诺沙声道:“你不是跟着如意,是跟着我,从一开始便知道我是谁?”
宁镜道:“我不知道,只有些怀疑。我来山上时,你已经失踪。惟昭不常说你的事情,你若想知道,可以问离邕他们。”
柳诺一点点整理着思绪,将线头细细捋直:“蜀山有何大事?”
宁镜难得有刺手的神色:“启渊。”
宁镜指了指永济殿的路。永济殿属后殿,是门派内部议事堂。连城在前走,柳诺亦步亦趋。他只觉得身在流沙中,脚下虚浮,没有实处,流沙涌动如海浪,埋葬了方向。
不一刻摸索到殿门口,此时只有夏夜冰凉的风声,穿过高枝阔叶发出凌厉的窸窣,被月色漂染后里如利剑低吟。
门口并无守门弟子。柳诺有些迟疑。连城道:“既然到这里,不如去问问。”
两人穿过正殿到左侧暖阁里,阁帘轻垂。阁内的人率先问:“谁座下弟子,竟不通报?”
连城看了一眼柳诺,朗声道:“柳——惟岳。”
声音穿过垂帘,从中回传一阵呼声。垂怜登时飞起,当前一人鹤发长须,眼见门口的人,此前的怒意尚未消散,凝固在脸上,与吃惊的下巴极不相符。
一旁清癯单薄的道人缓缓站起身,看看柳诺,又看看惟昭,轻声问道:“你知道他回来了?”
惟昭无奈地点点头,这才道:“进来吧。”
柳诺未曾挪步,那老者箭步上前抓住柳诺肩膀,又看一眼当即大笑:“是他是他,是他回来了。”他拉着柳诺快步入内,一边道:“你竟瞒着我们?这样的大事,惟昭你真够意思啊。”
惟昭淡淡道:“他今日偷偷上山,我未来得及与您二位通报。”
白发老者绕着柳诺打转:“你怎么哑了?不认得你太师伯?”
柳诺强自镇定,缓缓道:“我生了大病,失去了百年前的记忆,身份往事都不记得了。”
白发老道人与一旁两人对视,惟昭略一颔首。清瘦道人温和地道:“我叫长纥,是你师叔,这是离邕师伯,是你太师伯。”
离邕松开柳诺的肩,转而去拉他的手。柳诺下意识一缩。
离邕皱紧眉毛:“从前的事一概不知了?从前在山上掏鸟蛋的事儿,也不记得了?”
柳诺脸一红:“属实不记得了……柳诺有失礼之处,还请二位见谅。”
“你从前可不这样拘谨。”离邕重新上下打量他,扭头对长紇道,“人若失忆,难不成连脾性也会跟着变?”也不等长紇回答,搓着手不依不饶:“这一百年你跑去哪里了?瘦了这么多,谁欺负你了?怎么内息这么差?”
柳诺未及说话,离邕挥挥手:“这一百年,只当你死了。”
长紇叫道:“师伯!”
“是是,我胡说八道,哈哈,小惟岳,你可回来啦!不仅回来,还带了人。”
连城得空插嘴,有模有样地拱手作礼:“在下连城,是柳诺在南疆认识的朋友,陪他一同上山。”
长紇微笑道:“灵秀可爱得很。”
连城道:“你也亲切可人得很。”
东阁内两排烛火摇曳,也似正相视含笑,柳诺觉得烛光生暖,照得心中如有温泉。他自记事起,还是头一遭见到“长辈”,从前旁观着的家长里短忽而落在自己头上,一时无措。
长紇微笑道:“你如何找回蜀山?”
柳诺简单说了结识谢九的过程,将与启渊接触的事如实讲来,只是单提了见到剑灵,略过了她的话。又道:“冥冥之中觉得蜀山或有我的身世答案,山门被阻,我二人从后山山道上来,遇见了惟昭掌门。”
离邕深吸一口气:“需得要你仔细说说,这一百年间,你究竟……罢了,回来就好。你长纥师叔颇懂药理,待他替你好好调理。”他转头又冲惟昭道:“方才谈论阵事,你却不提!既然惟岳回来了,净化启渊一事,就当再做议论。”
惟昭这时才开口:“惟岳的事仍带商榷,日后再议。”
离邕道:“你不想他参与天坠叁尸阵?”
“他有内伤,未必帮得了阵法。此前就已议定由我主阵,布阵在即,不必再生变故。”
离邕却道:“他本是剑主,原比你更适合主阵。”
“我既早已继任,启渊就与他再无关系了。”
离邕喝道:“惟昭!兹事体大,不是你可以独断专行的!你又有多少把握,可以从天坠阵里全身而退?要送死也没有这么个送法!”
惟昭豁然起身,拂袖之极,茶盏咣当落地。顿时阁中消音,呼吸声清晰可闻。柳诺思量着两人的话,抿紧了嘴唇。
“我既为掌门,门中大事自能主断。”
离邕大怒:“我是你师伯,跪下!”
惟昭站得笔直,合上眼睛默不作声。
离邕踹了一脚边几:“这事你说了不算,惟岳既然回来了,就等他恢复记忆了再说。”
长紇推了他一把,又将他的话头按住:“我研究医道多年了,看惟岳内伤不轻。无论如何,见到他都是值得庆贺的事。他才自回山,就中曲折还要细细说来。筹备多年,净化启渊在此一举,无论谁主阵,都不得有失,既然已等了百多年,无妨多等两日,再有定夺。”
他转头对柳诺道:“你呀,偷上蜀山,可是要受惩处的。”
离邕大笑:“他还和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