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桃源望断无寻处(1 / 2)
来人是李弘。
敏之能隐约感觉到身下那人的虚弱,他们在雨中拉扯了片刻,李弘似是铁了心的将纸伞狠狠摔落,双手扶着他爬上自己的稚嫩的脊背。
“我带你回去。”
说罢,李弘自左银台门行至周国公府,一路上,来往的商户闭门谢客,街上再无人烟,唯余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儿郎,还有他稚嫩的脊背上,不省人事的墨色背影。
春雨含潮,李弘又大病初愈,行至湿滑的路面时,脚下冻的发颤,实打实的摔在了泥泞的路面上。
背上的敏之还在昏睡,任凭他如何摇晃都无济于事,他死死的撑住地面,用尽全身的气力站起时,喉间一阵腥甜。
半个时辰后,两个淋得如落汤鸡一般的儿郎站在清欢面前时,清欢的眼眸蓦然睁大,一不留神,手中药草尽被雨水浸湿。
“快进来,”
清欢撑着油纸伞走到国公府门前,又嘱咐两位小厮帮着李弘为贺兰敏之解去湿透的衣衫。
李弘却不急着换下湿透的重衫,只从敏之的衣襟中,取出那一包已被压扁,仍然干爽酥脆的栗子酥,从寝房取了干爽的里衣替他换上。
做完这一切后,李弘的衣襟早已被冷汗浸湿,滴滴答答如落雨一般。
“太子殿下也请先换身衣裳吧,我去给你们熬一剂姜汤。”
李弘淡淡的点了点头,众人将敏之扶到榻上时,他却咳的愈发厉害。
直到口中鲜血透过丝帕时,清欢几乎是本能的上前去,扶他坐在软椅上,替他诊脉。
“我这是旧疾,不必劳烦。”
李弘抬手,似是早已习惯了旁人这样的惊恐。
“太子殿下,”清欢不爱管旁人的闲事,但看见李弘如此讳疾忌医,不免担忧,“这病耽误不得。”
“我无事,你先替他瞧,我看他有些烧热。”李弘闻声皱眉,掩面低咳。
“太子殿下若不许妾为你瞧病,我必不理会他。”
孰是孰非,孰重孰轻,清欢行医多年,这点还是分的清。
僵持不下间,李弘不情愿的将手递给清欢。
关尺脉浮大,清欢垂眸叹气,再细细探去,右寸脉浮大不收,已为重症。
若只凭她一人,恐怕覆水难收。
清欢失魂落魄的将手抽回,在李弘身前深深行了一礼。
“太子殿下,先将这身衣服换下吧,殿下这是痨症的脉象,若着了风寒,病情会加重。”
“痨症?”李弘眼中的惊诧一闪而过,垂眸间,唯见素帕上斑斑血迹,“劳烦三娘子,不要将此事与旁人说起。”
“可是,总该让太子妃与皇后殿下知道,唯有遍寻名医才能对症下药。”清欢面露难色,看着李弘被雨水浸透的发丝,急忙吩咐人拿了帕巾替他擦拭。
“劳烦你,”李弘的唇边还渗着血丝,恳切的看着清欢。
清欢再也无法推辞,复又郑重其事的拜了一拜,才去探贺兰敏之的脉。
贺兰敏之素来身体健朗,哪怕在大非川时九死一生,恢复的也较比常人快了很多,清欢诊过,只是风寒,简单开了个方子,便撑着纸伞去药坊抓药。
李弘见清欢远去,淡淡瞥了眼国公府仆从替他找的贺兰敏之惯穿的衣物,只是随意取了件披风为自己披上,而后绕过屏风,去看烧的面色绯红的敏之。
李弘冰凉的手探到他的额头时,被烫得蓦然收回。
“外婆……”
李弘听着贺兰敏之梦中的呓语,后面两句说得模糊不清,他又附耳去听。
“绾绾,你曾说要许我三个愿望,”
“第一愿,我愿你嫁我,那第二愿,你能帮我把外婆救回来吗?哪怕只是多看我一眼都好……”
“好,”
敏之隐隐听见有人应了,唇边扯起一丝淡笑,复又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含凉殿的灵堂中。
李治下旨,代国夫人杨元柔追谥为正一品荣国夫人,并以王妃之礼下葬,一并追封杨元柔次女韩国夫人为郑国夫人,九品以上文物官员及外命妇均要为其奔丧,又让阿昭亲自操办丧仪,可谓隆重至极。
在一众祭品中,一碟栗子酥被敏之放在供桌上,显得有些突兀,一众文武见此皆不仅皱了皱眉,而其中深意,唯有昨日在场的至亲方能知晓。
因偶感风寒,敏之面色苍白,他只愣愣的跪在蒲团上,随着众人一拜再拜,看着众人伏地恸哭。
他看见姨母痛心疾首至几度昏厥,他看见李贤悔不当初哭肿的双眼,他看见清婉与裴璇跪在身后,掩帕而泣的模样,似如梨花带雨。
“敏之,来。”
为首的李治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灵堂,示意他跟过去。
“你外婆的丧仪,后续的事,便由你安排吧。”李治拍了拍敏之的肩膀,可能是因为阿昭此番太过伤心,又听闻李弘自昨日以来高烧至今未退,李治的气色也难掩憔悴,“你外婆向来最疼爱你,你行事向来稳妥,交给你办,朕与你姨母都能放心。”
敏之当即同意,“谨遵陛下旨意,我定把这件事办好,绝不让陛下与姨母费心。”
李治见状长吁口气,放心的回了正堂。
数日后,还是那样狂风骤起的雨夜。
此时夜已三更,京都漫长的黑夜中,唯有周国公府内闪烁着孤灯。
邻水阁前,清婉替敏之披上厚厚的大氅,又端来一碗熬的浓稠的姜汤替他驱寒。
敏之素来健朗,前几日烧的那么重,一觉醒来,出了身虚汗,精神已大好。
不过毕竟是大病初愈之人,清婉还是不放心,拄着下巴瞧他依旧苍白的面庞,不住在旁规劝,“要不明日再写,等这碑刻好,还得好些时日。”
“绾绾,”敏之目不转睛的盯着书卷,故作平静的说道,“我想早日写好,早日递到外婆的碑前,姨母说过,人若是有事情可忙,便顾不得伤心难过。”
“但你也得保重身体,外婆在天之灵,必不会愿意看见你这般逞强。”
清婉安慰般的将敏之的大氅裹得严严实实,一阵东风吹的窗棂吱呀作响,她起身去关窗,透过窗前的明镜,看见敏之将双手覆在眼前,久久不肯移开。
她把窗子拉好,关上,就这么静静的站在镜前看。
清婉看见敏之从掩面而泣,到伏案恸哭,都尽可能的不发出声响。
她实在心疼,悄声上前去,抚着敏之颤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