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桃源望断无寻处(2 / 2)
“那年我十岁,刚刚开始习武,便随师父出征,去攻打高句丽。”清婉坐在敏之身畔,将他拥入怀中,“我大兄,是父亲与阿娘的长子,自幼习武,十七岁那年,就官至副将随师父上阵杀敌,一直以来,他都是我阿娘阿爷的骄傲,可是那一战……”
那年秋风萧瑟,清婉因为年少,被裴行俭留在营帐中。
但她自幼便是闲不住的性子,硝烟四起时,她悄悄爬上了不远处的山坡,看着唐军与高句丽浴血拼杀,彼时她实在年少,轻而易举的被面前血流漂杵的景象震慑得汗毛倒竖。
很快,她在人群中,看见了大兄。
她看见兄长,白刃接红枪,在滚滚黄沙中拼出一条血路。
“大兄果真厉害,等我回去,一定和他好好讨教一番。”
清婉在心中默默想着,不禁薄唇微挑。
眼看着胜利在望,只那一瞬,一支箭矢破空而来,穿过了大兄的脊背胸膛。
“大兄!”
她疯似的叫喊着,连滚带爬的从土坡上滚下,摔得满身泥灰,不管不顾的向沙场奔去。
“绾绾!别过去!”裴行俭发现了在战火纷飞中拼杀的,年仅十岁的清婉,暗道不妙,冲上前去一把将她抱在怀中。
“你不要命了!”或是因为担忧,他第一次朝着清婉怒吼。
“师父,那是我大兄,我大兄他……”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裴行俭顺着清婉手指的方向定睛看去,她大兄已经倒在血泊中,来往飞驰的骏马将他的筋骨踩断,转眼间变成了一滩肉泥。
“师父……”清婉不禁恸哭出声。
那是她大兄,会指点她枪法,手把手教她射箭的兄长。
那是她家中唯一的儿郎,自小便被爷娘寄予厚望。
那是,她闯祸时会替她受罚,她受人欺负时会帮她出气,待她极好及温柔的人。
如今,他一柄长箭夺去性命,碾骨成泥,清婉如何能忍住心头的恨意。
“师父,”她抬起眼眸,眸中仍有水汽,“替我取了他性命。”
她指着一位高句丽的年轻将领,那人手持一柄弓箭,正为了自己的百发百中的箭法,得意洋洋的笑着。
“好,”
裴行俭列阵上前,一路追杀,长枪在他手中晃成了虚影,不过片刻,便将那位害死清婉长兄的罪魁祸首带回大帐。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那人破口大骂,说的许是高句丽的方言,也就唯有这一句听得清楚了。
“绾绾,来,”裴行俭将清婉拉过来,清婉穿着裴行俭特意为她打造的一身戎装,手持一杆长枪,简单束了个高马尾,不施粉黛,端的是英姿飒爽。
“这人,交给你处置。”裴行俭拍了拍清婉的肩膀,将手中的刀递给她。
灯花爆破的声响在深夜里格外清脆,将清婉的思绪拉回。
“后来呢?”敏之被她的故事吸引,渐渐抬起头,因着好奇,面上愁容已散了大半。
“后来,我把他摁在地上打了一顿,那人鬼哭狼嚎的,求我放过他,他说,他家中还有小妹妹,在等他回去买糖吃。”
清婉不动声色的讲着这一切,适而喉中有些干渴,他默默倒了一杯茶水,捧在手心慢慢尝着。
“所以,你放过他了?”敏之沙哑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响,清婉在他疑惑的目光中,摇了摇头。
“当然不会,”清婉的面上不辨喜怒,“我和他说,我的兄长,再也不能看到等他归家的阿妹了,而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所以他的阿妹,需得和我一样难过,才算弥补。不过,当时很多人都劝我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但离去的不是他们的亲人,又凭什么要我以德报怨?后来,我用长枪将他的尸身挑起,挂在城墙上。或许在旁人眼里,他原本不是罪大恶极的人,但是,唯有我知道,失去至亲之痛,无论我取他多少回性命,都难以弥补分毫。”
见敏之迟迟不言语,她的眼眶微微发酸,拢住敏之冰凉的双手。
“将心比心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身处在同一境遇,如何感同身受?所以,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你,但是人生在世,需得向前看,与其浑浑噩噩的消磨半生,我想外婆更愿意看到你早日振作,从痛苦中抽身,如她所愿,幸福美满的过一生。”
不知过了多久,敏之悄然抬头,桃花明眸中水汽弥漫,拥住了清婉的腰肢。
泪水打湿了清婉的怀袖,清婉如同旧时那般,轻轻抚着他的头宽慰着。
而此时,深夜里,还有一盏灯火未被黑夜掩藏。
“来,先把汤喝了。”
李治将补汤递给因伤心几度昏厥的阿昭,这一次,阿昭爽快的接过了汤碗,抬起头一饮而尽。
眼下不是和李治谈情说爱的时候,她心如明镜。
娘亲离世,李弘卧病不起,贺兰敏之也为此着了风寒,李贤那一众年幼的孩子哭的死去活来,就连她自己,也在灵堂守夜已致数度昏厥,从始至终,只有李治是被迫清醒的那个人。
但如今,吐蕃再度举兵进犯边境,河南暴雨不断,灾情惨重犹胜当年,三司六部每日上呈的卷宗堆积如山,就如同当年阿翁去世那般,很多时候,她的九郎根本没有伤心难过的资格。
她又怎么忍心,在这时候给他添麻烦。
“我没事了,你不用日日来看我。”阿昭斜倚在床榻间的软枕上,将空碗递给瑶华,故作轻松的对李治说。
“你笑的还不如不笑,”李治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将帕巾递给她。
阿昭愣了一下,她以为自己笑得天衣无缝,没想到还能被李治一眼看穿。
想来也是,李治与她相伴数十载,这点口是心非的小伎俩,如何瞒的过他。
“那我不笑,我哭给你看。”
李治被她逗得一乐,伸出手去捏了捏她的鼻尖。
“陛下,兵部郑尚书有要事求见。”刘公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李治有些为难的看着阿昭。
“你去吧,夜深了,把披风穿上,早些回来。”
阿昭起身,替李治拿了件金线密织的斗篷,里面嵌着她一针一线绣织的厚绒。
李治任由阿昭替他将披风系好,欲出蓬莱殿时,神色有些恍惚,一时足下没站稳,竟摔在屏风后。
阿昭闻声上前,足下步履匆匆。
“没事,脚麻了,没站稳。”李治看着阿昭担忧的神情,轻笑安慰道,“你困了就先睡,我就在紫宸殿。”
说罢,他从地上踉跄起身,行至门口时,还故作轻松的挥了挥手,示意阿昭赶快回去。
蓬莱殿的门扉被紧紧关上,李治乘着轿辇渐行渐远,回到枕席间时,阿昭虽隐有不安,终究还是连日来的疲倦占了上风,不过片刻,便倚在榻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