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好梦由来总易醒(1 / 2)
当年黄帝玄孙大禹,平治九州洪患,天下臣服,得承人皇之位。功成之后,大禹于大楚之南,会召天下群英,计功封赏。所会之山,后人名之为“会计山”,后改易为“会稽山”。
始皇帝二十五年,琅琊王氏先祖——武成侯王翦,奉命平越,功成,始皇帝置会稽郡于此。至大唐立国后,高祖李渊重定天下州县格局,复改易为“越州”,但民间尤以“会稽”唤之。
会稽东接于海,南近诸越,北枕大江,地利得天独厚,鱼米富足,多有世家相传。中有四家,历六朝而不衰,望于当时,便是虞、魏、孔、谢这四姓,时人称之“会稽四姓”,与吴郡的“顾、陆、朱、张”并列江南名门。
谢承之由京归返,尚未回到会稽,但其受封玉衙之事,早已传遍会稽。谢家本已式微,平日里门庭清静,如今却是客来客往,皆是江南诸姓,为谢承之说媒而来,其中一家便是会稽虞氏。
虞家世居慈溪,至隋时,诞了一名天才,名“世南”。他虽自小文弱,但智力超群,后得拜顾野王为师,传授修炁之道,以书法入道,进了五经之境。当年太宗皇帝灭窦建德后,引虞世南为秦王府参军,得封十八学士。玄武门之变后,因其有功,名列凌烟阁第二十位,得封永兴公,配葬昭陵。
先天元年,天子设玉衙,便委命虞世南之玄孙——虞敬宗掌令太阳楼,算来谢承之尤是虞敬宗的属下。这虞敬宗膝下无子,唯有一女名白苏,字瑾颜,已是桃李年华,至今未嫁。只因其虽是女儿之身,但性情直烈,为替其父在宗家挣得颜面,竟也修至二经之境,寻常子弟皆难入眼。
虞家乃是会稽四姓之首,说亲之人前来传达结亲之意时,饶是谢母平日沉稳,亦不禁喜笑颜开,欣然应允。诸礼筹备,只待谢承之回来,便上门提亲。但令谢母没想到的是,谢承之归来时,竟带着一名身怀六甲的异族女子,说道此为谢家儿媳。
那日在长安共赴温柔乡后,任晓便怀上了谢承之的孩子,他们行至半程方才察觉。原本打算冬至前赶回会稽,直到临近春节方才回返。本应欢喜的团聚之宴,因任晓的参与,一时之间满座无言。
谢承之长兄,名昶,字伯翊,性情宽厚。多年以来,谢承之一心修习,谢家诸多事务,皆由谢母做主,实际上却是由谢昶一手操办。他心知其弟才资天纵,谢家必能在其手中振兴,故从小对谢承之呵护有加。
谢昶见席上肃静,笑着举杯说道:“承之此去长安,得封玉衙,今日又平安回来,实乃喜事,我代他与诸位共进一杯。”席上各支各房的族人闻言,纷纷偷看谢母,一时不敢应和。
谢母缓缓说道:“莫要拘谨。”众人闻言,方才端酒喝了起来。谢母本是吴中张氏之女,嫁至谢家诞下两子后,中年丧夫,在一番动荡中将谢家撑了起来,因此威望极高,令人敬畏。
那日谢母接到谢承之的书信,说不日即将返回,另有惊喜相备。她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谢家的添子之“喜”。若是明媒正娶的妻子怀孕,毫无疑问是大喜。但此时,正值虞家说亲,这事便成了难题。
且不论任晓身出异族,未婚而孕。一来,虞家断然不会让虞白苏做妾。二来,谢承之若是娶虞白苏为妻,若非是年足三十而无子嗣,虞家也不可能同意让谢承之纳妾。
换言之,如若与虞家结亲,任晓便不能入谢家的家门;而如让任晓嫁进谢家,那与虞家的联姻机会便就此断了,或者说,和所有世家联姻的机会,都会就此断绝。
谢母知道为女者难,也知谢承之真心喜爱任晓,更不忍谢家子嗣流失,可她眼前却是谢家百年的复兴之任。近三十年来,她勉力撑持这个家,为的就是有生之年,能够看到谢家再复兴盛。
待宴席散后,谢母径自来到了祠堂,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看着故去的夫君名字,忽然有一种巨大的孤独在心头涌起。她已年过天命之年,虽是身体无大恙,但头发皆已花白,苍老倍显。正当她思考着的时候,只听有人走来,回身一看正是谢承之。
谢承之在牌位前取香敬上,而后扶着谢母坐下,轻声关切问道:“阿娘最近身体还好么?”
谢母看着眼前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慈蔼说道:“你此去长安,瘦了。”
谢承之闻言不语,默默握住谢母已显苍老的手,岁月的流逝,在其手背上留下抚不平的褶皱。谢承之看着,心知她当家之难,缓缓说道:“阿娘辛苦了。”
谢母微笑道:“我有什么可苦的,倒是你,长安这一趟怕是不易吧。”
谢承之听了,将长安授封的见闻,向谢母娓娓道来。谢母认真听着,眼中竟似看到谢承之小时候,仿佛忽然之间,谢承之便由那个小小的孩子,长成了眼前的大人。
提及任晓时,谢承之一改兴奋的语速,缓了下来,说道:“阿娘,我从小到大,从未和您要求过什么,虞家之事我也听说了,只求此事能让我自己做主”。
谢母静静地看着谢承之,良久道:“你可知道,你这番选择,意味着什么?”
谢承之道:“意味谢家只能靠自己了。”
谢母缓缓起身,走到牌位前,叹道:“你阿爷死后,谢家差点散了。当时我好想随他一起去了,可是看到你和昶儿,我便硬着头皮把这个家撑了起来。也给那些,想看谢家笑话的人,看看我们不会倒。”
说着谢母又转向谢承之,说道:“你阿兄,性格虽好,脑筋也活,但资质终究有限。你小时候,初学笔墨时,我便知道,你是谢家的希望。我就想着啊,能在活着的时候,让谢家光大,死了去见你阿爷,也好有个交代。”
谢承之知道谢母之意,上前扶住她,说道:“阿娘,我知您之心意,但您做的已经够多了。您将这个家撑了起来,又将我和阿兄养育长大,已经很了不起了。谢家的担子,不该全由您一个人担着,以后应是我和阿兄之责。”
谢母看着谢承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抚住道:“孩子啊,你不知这世道维持之艰。虞家不仅在江南有势,在庙堂更有许多关系,你若是能跟他们结亲,以后便不必辛苦了。”
谢承之道:“这我知道。可今日,如果我选择了虞家,放弃了晓晓,也许以后我会做更大的官,住更大的宅子,有更多的钱财,但我不会开心,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开心。今日就算我们不与虞家结亲,虽然会慢一点,但谢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谢母叹道:“我知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可世上有许多事,你没有经历过,不知道其中的苦。”
谢承之道:“阿娘,我知道一文钱难死英雄汉的道理,也知道那条路会容易点,可如果今天我是被迫选的,我怕我将来会后悔,甚至会怨您。但如果是我自己选的,不管将来怎么样,我都能接受,也绝不会责怪您。”
谢母看谢承之眼中坚定,知道难以相劝,问道:“那姑娘,真的这么好么?”
谢承之闻言,略有羞赧,点了点头。
谢母看了,不禁笑了笑,叹道:“其实当初,你阿爷也是不顾家里反对,娶的我。”说着和谢承之说起了属于她的青春往事……
次日,谢昶奉谢母之命,亲自去慈溪登门虞府,退了亲事。又着人合了谢承之与任晓的生辰八字,择了最近的吉日,安排婚事。
那一年的春节,谢府满府红妆,家人共聚,其乐融融。谢家未因任晓是异族女子而怠慢,谢母更是将其视如己出。那段日子大概是谢承之与任晓二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直至谢东玹的出生。
那日傍晚,金霞满天,随着一声啼哭,谢东玹降生谢家,族人无不欢喜。一个月后,谢东玹满月,谢家宴请各方,收到不少贺礼。待满月宴散去,账房开礼,中有一方红色锦盒,内中独放着一个黑木面具,面具上刻着二十八星宿的“角宿”星象。管家不知何物,便将面具交予了谢承之。
谢承之正与任晓抱儿嬉闹时,见了那面具,顿时脸色凝重,想到那日长安花萼相辉楼中,玄牝刺天子,黑衣人所带正是这样的面具。他心知自己当日坏了玄牝的计划,此时应是已被盯上。
自从天子下令缉捕玄牝乱党,一时之间,天下忽然多了许多贼乱之人,皆留名玄牝,但其中多是伪冒之人。这大半年来,太阳楼亦有受令平乱,但犯案者修为较浅,外四阁的人出手便足矣。可若真是换做那日在花萼楼中,刺杀天子的玄牝众人,只怕太阳楼倾尽全力,也力有未逮。
谢承之知此事非同小可,便命人唤谢昶前来商议,将前因细细说了。谢昶听了,沉思了片刻,说道:“若如你所说,只怕此刻他们已在谢府之外了。”
谢承之道:“这也是我正担心的。以他们之力,若是冲杀进来,只怕众人难逃此劫。”
谢昶道:“我看也未必,他们连天子都敢刺杀,何况是谢府。既然他们只是以面具告知,并未直接冲杀进来,只怕是此时也无把握。”
谢承之道:“虽是如此,但不得不防。玹儿尚小,阿娘也已年迈,府中有力相抗者也只我一人。他们真要来了,我亦难护大家周全。”说至此处,谢承之对谢昶郑重说道,“为今之计,只有我去将他们引开。他们是冲我而来,我若逃了,他们自然会追,若是能将他们引至苏州,或有一线生机。”
谢昶闻言,连声阻止道:“不行!此去姑苏,数百余里,你一人就算本事再大,如何能安然抵达。后院的密道,能直通城外,我们还是先避其锋,然后发信苏州,请玉衙之助。”
谢承之摇摇头道:“没用的,谢府上下数十口人,如何逃得了。我去苏州,虽孤身一人,但少了牵绊,虽不能说万全,但亦有相当把握。”
谢昶道:“纵是如此,但若他们一心报复,对阿娘他们不利怎么办?”
谢承之眉头紧锁,说道:“那只能,先由我引开他们,你带阿娘、晓晓和玹儿他们,由密道出城,去会稽山找师父。”
谢昶听了,沉默了片刻,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道了句:“好。”因为他知道,此时这个决定已是不得已的最佳选择。他们只能赌,赌玄牝之人不会伤害留下来的族人和家仆,赌谢承之能到太阳楼。但如若赌错,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