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面具(1 / 1)
此时,位于唐都城内的某处破落庙宇内。杨滞正气定神闲地端坐在一片临时搭起的草垛上,闭目凝神,双腿盘坐,面上无波无澜,叫人看不出他内心所思所想。
这样的宁静,或者说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持续了不消片刻,不一会儿,就有一队夜行人快步而入,为首的一位抱拳作揖,向杨滞禀明行动情况:“君座,属下路上遇到点突发状况,因此姗姗来迟,特来谢罪。因为事出紧急,为顾全大局属下擅作了主张,从兵器商林府派出的一批江湖杀手手里救了个人,特带来请君座裁夺如何处置是好。”杨滞从身旁的草垛上取下一只搅拌棒,不慌不忙的开口:“方才研制新的果饮,突然想到中药精粹,尚且需向西方借鉴,取其精华,我何不打破陈规,改变思路,以药入饮,既可解乏,又能养身、固本培元,岂不两全其美?”说着又从随身行囊里取出一堆不知名的草药仔细翻找,不时放到鼻边一闻究竟,有的闻了好似不得其理,眼看着硬是要这样连根带须地放到嘴里嚼上一嚼,很有些神农氏尝百草的架势,也不知是在搞什么名堂。刚刚下属的话他倒像左耳进右耳出,选择性忽略了一般。
那领头的下属身后跟着的一行人已经有人公开表示不满:“这都什么时候了,尊祖交代的绝密任务头儿这是都置之不顾了?还研究什么汤啊药啊的,可真有闲情逸致呢。”也有人小声附和着嚼起舌根:“谁叫尊祖对他寄予厚望,过分偏爱,他自是有恃无恐了,只是别坏了大事,叫我们底下的人跟着遭殃才好。”还好,一行人里还是有会审时度势,安定人心的忠心鹰犬:“上头的意思我们只管心领神会,一心效命就是。君座执掌组织多年,之所以深得尊祖倚重,无非是尊祖用这把利刃用着顺手,加上自小悉心培养,有感情,舍不得换,更不忍丢弃。这样的信任和期望也不是平白得来的,组织的人换了一届又一届,唯独君座屹立不倒,靠什么?靠的是辉煌的战绩。在其统领下,我们与无恙碰上,少有栽跟头的时候。这样的君主有点不同于常人的小癖好又怎么了?你们这些小喽啰最好眼明心亮些,少管主子的闲事。”
不知是哪个又捂着嘴嘀咕:“是啊是啊,君座就是少主,大有可能是下一任尊祖,别看他现在和颜悦色的,知道什么叫收敛锋芒吗?那是你未曾见识过他的雷霆手段,这点你该庆幸。君主一向是心知肚明、睚眦必报的性子,我们还是谨言慎行为妙。尹参事多受君主器重啊,不也得看他的脸色,不敢触了他的逆鳞。不就是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吗,杀起人来都不眨眼的堂堂尹赫尹参事,也怕一不小心僭越了,惹恼了君座。毕竟咱们这君座的脾气可让人捉摸不透。”
这些话,当然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张狂地当着杨滞的面说,除了领头的属下,也就是参事尹赫,其余各人的碎语都是用组织内的密语传输的。密语本是为了便于组织内部人员互通消息,不为外部人员,尤其是摆渡人所觉察而特意设立的,需要组织内的独门心法作为根基和依托,在使用时需在心里默念心法口诀,并且不断用灵力加持才能做到秘密传音。加持密语心法所用的灵力越高深,持续的稳定性越强,也更加隐蔽,不易被非传音对象者窃听。刚才用密语传音的那些夜行人,都是尹赫手下的几个得力干将,平日对于组织内的各种心法无不驾轻就熟,灵力强弱虽然参差不齐,但至少都是高于平均的水平,他们传送密语时刻意避开了君座,而杨滞也并无意探听下属的闲言碎语,因此一行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在修罗神君座面前开了场别开生面的茶话会,而这一茶话会的主角儿,无他,正是那醉心于调制各类饮品,却又阴晴不定的君座——杨滞。不知杨滞知晓自己竟是如此一个自带话题热度的炙手可热的名角时会作何反应。
尹赫一贯了解自己手底下那些人的秉性,见自己受到君座忽视冷落,定是免不了一番冷嘲热讽,以及对君座的一些指指点点。天下本无没有是非之地,平民院落如是,朝堂如是,江湖四海如是,这鱼龙混杂的异术组织,当然也难以免俗。尹赫追随组织年深日久,对君座自是了解不过,那些常人眼中的、他人口中的君主,多少都笼上了一层神秘面纱,朦胧深邃,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终是看不真切,但他心中自有计较。冷酷、狠戾、阴晴不定、傲慢骄纵、狂放不羁、嗜血凶残、杀伐果断、赏罚分明、恩威并施、自私善妒、猜忌心重……这些多用来形容君座。
这些是君座,却也不全然是。或者说,这是君座希望外界众人所看到所认识的他。君座常以各式各样令人生畏的面目出现在人们面前,虽无青面獠牙却杀人于无形,目光凌厉时足以震慑以使人胆寒,他的各种言行处事也都在维护他一个执掌者的地位和威严。仿佛只有这样才不负他刻意营造的修罗名号,而鬼神难近、百毒不侵的目的也正是他心中所愿。只是人非草木,亦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戴着隐藏本心的人皮面具,那些不为人知的真实性情就藏在细微处。一句唏嘘、一声轻叹、一次正襟危坐、一抹哀伤神色、片刻的怡然自得……一切一切,无不在摧残粉碎他苦心经营的暗夜行者形象,也在出卖他真实的内心。
只是杨滞一向善于隐匿,就像为了隐藏组织的踪迹,他甚至可以不惜费心费力每隔些年就更换组织的名称代号,改变组织的据点所在,无谓他人怎么看,是觉得麻烦也好,是屈从也罢,他从来只看结果,目的达成便一切心思付出都不算枉费。为了隐匿真实的自己,杨滞也属实是下了些硬功夫的,而他也确实称得上自律,多年来,就连一手将他抚养成人,亲自把他教导栽培成组织下一任接班人的尊祖,也就是他为之马首是瞻的师傅大人,都未曾洞悉面具下的他。
旁人定义的他或多或少总是带了些许真实性,虽不够客观,但其中描绘出了不少他的侧面或是影子,比如骄纵,严格来说应该是骄傲,非常骄傲,杨滞十分爱惜自己的羽毛,他为了报答师傅的教养之恩,受命执掌反摆渡组织,从此便一心执行好每一次任务,让师傅满意,而他有多忠于师傅,就有多忠于组织,相应地,他对自己就会有多严苛。相比杨滞对他人的苛刻,他对自己狠起来才是最没有限度的,从没有得过且过、手下留情这一说。如果说在接管组织之前,对自己严苛、精益求精是为了讨师傅欢心,为了不辜负他的苦心,为了永远留在组织高效地为组织效命,像一个乖顺的小孩,也像一个害怕责罚的孩子,为了不被激烈的筛选所淘汰,为了优于众人脱颖而出才甘愿接受一次又一次的严训,咬牙坚持,和血咽下,不管是体能、组织管理、谋略还是心理素质上,无不放松,那么在执掌了组织之后,他本应该少些紧张和压力,过得稍微舒心些才对,但事实恰恰相反,在其位,谋其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杨滞从登上君座之位的那天起,就没有丝毫懈怠过。
严于律己,是对他的精准刻画。如果一个君座的宿命是居高临下,孤高权威,那么他便心甘情愿地变成一个君座应有的样子,因为唯有这样才能做好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师傅所愿,组织所谋,便是他剑之所向,矢志不渝。即使是背叛本心,受千夫所指,他也甘之如饴,无他,这便是他选择和忠于的道。就算有一天他发现这道是错的,他也愿为了他的执着和妄念陪葬,地狱深渊,哪怕万劫不复,他都接受。
尽管如此,滴水不漏终是不可能,百密也难逃一疏。杨滞自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其实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反倒有些刻意,更显得欲盖弥彰。尹赫之所以能一路顺利地坐到组织内第一参事的位置,除了过人的修炼异术的天赋本领、坚韧的意志力、耐力,更源于他远超于常人的细致入微。他极善于从点滴处见微知著,总能精准地猜度人心,把握时机,因此才能扶摇直上。杨滞视其为心腹,也是一种知人善任的表现,只是他所看重的特质往往也是防不胜防的暗刺,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伤着自身。
其实尹赫已经隐隐察觉自己这位君座的“表里不一”,他的目光是很冷,话语是很无情,手段是很厉害,但他也有通人情的一面,只是不轻易示于人前。而一般人,因为对他修罗神的形象根深蒂固,也很难全面客观地去剖析他真实的内心想法。在尹赫看来,君座的伪装本领了得,却不是天衣无缝,每当他谈及尊祖的时候,分明有一股浓厚的感激之情,更多的还有畏惧和敬重;每当他执行完一个任务,告一段落,不必紧绷着神经汲汲营营,可以稍微喘息片刻时,分明有一丝怅惘,是不是某个摆渡组织的委托人也曾令他惋惜?是不是他也曾透过某个任务窥见了这人间百态,不甚唏嘘?每当他沉浸在各种茶叶、奇花异果、珍稀草药中,去捣鼓瓶瓶罐罐,研究茗茶、汤药、果汁、美酒时,分明有种闲适开怀,难得的自在惬意;每当他徜徉在书籍里,看到有共鸣处,分明有一抹舒展的笑意。只是,君座实在太过自律,也太过压抑,他总是刻意掩饰自己的情绪,为了不被他人抓住软肋,有了掣肘,活得太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连不经意的展露自我也不过是稍纵即逝,如落花逝于流水,花火、流星湮灭天际,难以捕捉。要不是尹赫观人于微,与杨滞朝夕相处且年深日久,又几次在不经意间发现过君座柔和的一面,他恐怕也和大多数人一样,会被君座的精湛“演技”蒙骗了。
好在,他不愧是君座麾下第一参事,果真名副其实。更重要的是,他不是那种两面三刀,背信弃义之徒,偶然发现君座的“秘密”只是让他更了解自己所服从、追随与效命之人,君座本就对他有知遇之恩,若是君座真如外界传言那般不堪,他真怕自己的立场会产生动摇,庆幸的是君座没有令他失望,隐藏在疏离淡漠外表下的是一颗纯粹的赤子之心,与他的忠诚之心别无二致,这颗心同样蓬勃跳动、炙热,有着坚定的信仰和追求,因此他更认定了君座本人,既然择的是同一条道,所谓“秘密”便不会成为要挟主上的把柄,只会成为永恒的禁忌,深埋心底,就此封缄。为君座保守秘密,也就是选择誓死效忠于他,做一对坚实的羽翼守护他的脆弱彷徨,站在同一战线一起抵御外界的质疑和攻击,这便是他最有诚意的一份投名状。这份投名状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白纸黑字,条款分明,而是用实际行动证明无论发生何事,他都坚定不移、永不背弃。尹赫不求回报,只希望这样的投名状可以聊表忠心,也算不负君座一手提拔之恩,不负袍泽之义、君臣之礼,更重要的是不负多年朝夕相伴、生死与共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