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6-14章 张仲 ? 齐变(1 / 2)
“奇也怪哉,好端端的临淄城,怎么突然就戒严了?”
出酤肆的路上,吕义意犹未尽,他还没开始发挥,论政台史上最精彩的论战就戛然而止。
张仲无奈地望了一眼身边的孟阴,苦笑着对吕义道:“你是下卿的公子,你都不知道发生何事?”
吕义摇了摇头:“出门之时,倒是未曾听闻。彼时,家严刚接待罢大周使团,不住夸赞王子友和方兴大夫的风采,未曾见怹有任何异样……”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都没有任何头绪。
就在这时,一骑战车飞奔而来,张仲认得御者身影,乃是平素交好的一员齐将,如今在高仲麾下担任御者。见来车渐进,张仲便把手一扬,准备拦住奔马。
那高氏家将倒是吃了一惊,也没想到竟敢有刁民半路拦车,愤然勒马,便要抄起长戈前来驱赶。刚下车驾,却见拦车人原是张仲,于是转怒为喜,便来作揖。
“张子,”高氏家将对张仲见礼罢,又转而朝向吕义,“吕子,你也在这里。”
吕义欠了欠身,回了一礼。
张仲刚想向高氏家将介绍孟阴,却不料他们竟是故人。
只见高氏家将毕恭毕敬,对孟阴行了个军礼,道:“小周使,原来你也认得张子、吕子。”
孟阴羞赧一笑,点头默认。
这下,张仲倒是大吃一惊,扶着孟阴的双肩,诧异道:“你是大周使团的一员?我说嘛,你数场论战下来,精通经史,旁博礼乐,绝非寻常国人之见识,原是贵人,失敬失敬!”
孟阴被夸得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低声道:“我年未弱冠,只是随大宗伯出来见见世面,不算正式使者……”
吕义也是大奇,不由插问道:“小友,你既然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想必论战时所用之名姓,亦是化名罢?”
孟阴点了点头:“实不相瞒,‘孟阴’确非真名,我乃伯阳是也。”
“伯阳?”张仲一拍大腿,“你就是伯阳?”
“是也……张子,你听过我的名姓?”伯阳没想到对方反应如此强烈。
“何止是听过,”张仲很是激动,“我早听闻,镐京城有个不世出的神童,就是名唤伯阳,等等,”他又顿了顿,生怕认错人,“我再问你,令尊大人,可否是大周太史?”
伯阳点了点头:“正是。”
“哎呀!原来真是你!”张仲大喜,手舞足蹈起来,“孟与伯相近,阴与阳相反!哎呀,我早该认出你来,只怪方才你的论战太过精彩,我竟无暇琢磨你的真实名姓。”
吕义也很是高兴:“原来是神童伯阳,失敬失敬!”
伯阳受宠若惊:“二位皆是高杰名士,伯阳区区贱名,不足挂齿。”
“哪里话,”张仲一把握住伯阳的手,“我和吕兄在你这个年纪,可不敢奢望这等才华。假以时日,小友的学识,怕是要超过我二人数倍。”
伯阳又是一番谦虚,连连辞让。
就这样,三人就在大街上畅谈起来,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
而那高氏家将始终呆立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待到张仲情绪稍微平复,便弱弱问道:“张子,小弟有紧急公务,这就不奉陪也!”
张仲这才想起来,自己拦下这位旧友,正是问了打听些齐国政事,便向对方连声致歉,又正色问道:“仁兄,敢问这临淄城之内,可曾有何变故?为何这忽然之间,竟要宵禁?”
那高氏家将略有为难:“照理说呢,此乃军中要事,小弟不便与外人透露。也罢,既然张子发问,高卿又未曾下令保密,我说了倒也无妨。”
张仲、吕义齐声道:“速速说来。”
高氏家将左顾右盼,确保四下再无他人,低声道:“齐鲁关系甚紧,新鲁侯似乎得罪君上,君上大怒,正要兴兵伐鲁,御驾亲征。”
吕义奇道:“伐鲁?这鲁国的新任国君鲁侯戏,不是君上全力扶持的么?如何这么快就反目成仇?难道是因为鲁侯袭击了大周使团?”
高氏家将面带难色:“此事干系甚大,小弟属实不知。”
“不对,不对!”张仲发觉到异样,连连摇头,“此事蹊跷,非同一般。”
余人不解,皆问为何。
张仲定了定神:“齐侯好战,此前也曾数次征伐他国,这倒不足为奇。只是,此前齐侯数次兴兵,皆是大张旗鼓,恨不得百姓们都夹道相送,又何曾下过宵禁戒严的命令?”
吕义和高氏家将相视一眼,都表示默认。
张仲继续道:“如此看来,只有一种可能——齐国恐有内乱!”
“内乱?”高氏家将有些紧张,“张子,此话切不可乱说。”
张仲料定内中必有缘故,于是有意试探道:“我听闻,昔日齐胡公之子羽翼渐丰,时常扬言要重夺齐国社稷,颇得民心。我又听闻,这位胡公子颇通斡旋之术,已游说纪国、莱国、莒国之君助其复国,近来又开始游说鲁侯。齐侯之御驾亲征,怕是伐鲁是假,借机铲除胡公子,才是其用意所在罢!”
说这话时,张仲始终用余光打量着高氏家将,只见对方面色阴晴不定,一副很是煎熬的模样,张仲便料定,自己已说中了七八分实情。张仲不愿为难旧友,于是向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先行离去。
高氏家将松了口气,与众人行罢军礼,跳上战车,扬长而去。
一阵马蹄声渐远,临淄大街上又恢复了宁静。
吕义问道张仲和伯阳道:“二位贤弟,既已宵禁,不妨移步到我府内,再挑灯论战一夜,如何?”
张仲拍掌大笑:“正和我意!我等还没分出胜负,如何能睡得安稳?”接着,转头对伯阳道,“小友,你意下如何?”
伯阳闻言,却迟迟不语,良久方道:“本是再好不过,只是……唉,我离开官驿已经一日一夜,若再不归,大宗伯怕是要担心于我……”
张仲颇为失望,长叹了一口气,看来这场终极论战已是遥遥无期。
就在这时,伯阳突然双眸放光:“二位兄长,小弟有个提议!”
张仲与吕义齐道:“但说无妨。”
伯阳道:“二位若有闲暇,何不移步官驿,我向大宗伯和方大夫引荐你二人,如何?”
“如是甚好!”张仲也没等吕义发话,抢白道,“我早听闻王子友仁厚,至于方大夫,他的大名如雷贯耳,我对他仰慕已久,恨无相见之缘。”又拍着伯阳的肩膀道,“小友,你当真能带我们去见二位宗伯?”
吕义也兴奋不已,同样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伯阳。
“那还有假?我们说去便去!”伯阳显然没想到二人如此爽快,欣然应允。
酤肆本就位于临淄城中央,距大周使团下榻之所在不远。约摸一刻钟的功夫,张仲一行便来到官驿门口。
下了轺车,三人刚要叩门,只见官驿内撞出一个彪形大汉,面带焦色,气喘吁吁。张仲有浅薄功夫在身,倒也不怵,只是不断打量来人,觉得好生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
还没待张仲发问,伯阳便抢先一步,和对方打起招呼来,他们显然熟识。
伯阳问道:“洛乙丑兄长,你何时回的官驿?我出了酤肆,便再寻不到你……”
张仲闻言,觉得此人的名姓好生奇怪,不知是何来头。又觉这洛乙丑中气十足,周身上下肌肉凝练,料定他必有非凡武艺。稍加忖量,想起方才论证台内,伯阳身旁始终有一人护卫,形同贴身武士,想必就是这洛乙丑乔装,故有似曾相识之感。
洛乙丑毕恭毕敬,先朝张仲、吕义行过礼,才答伯阳道:“我本在暗中相护,只是出了论政台后,见你与二位高士相谈甚欢,在路途上颇有耽搁。我观张子亦有武艺,料也无虞,便不告而别,先一步返回官驿,却寻不见大宗伯和方大夫的踪迹。”
伯阳奇道:“你是说,官驿内没人?那他们此刻所在何处?是否会有危险?”
洛乙丑摇着头,不置可否,面色愈加焦急。
张仲访高士不遇,未能如愿与两位大周风云人物谋面,心中略有失望,但现在临淄城内变数迭生,他很快冷静下来,寻思对策。
而眼前的三个人,似乎都毫无对策——伯阳年幼饱学、吕义博通古今、洛乙丑也是身负高明武术,但他们都缺乏阅历和机变,面对跌宕政局,齐齐没了主意,皆把目光投向张仲,指望他的高见。
“诸位倒也不必心慌,”张仲定了定神,他必须尽快让众人安心,“昔日大周使团在曲阜遇袭,乃是鲁侯戏无耻之举。然齐国与鲁国不同,不论是齐侯,还是国、高二家,都有求于大周,不敢对天子使团不敬。大宗伯此时不在官驿,倒也寻常,想必正在齐侯宫中议事,必无大碍。”
“如是最好!”洛乙丑最先应答,他对张仲的断言深以为然。
伯阳也恢复镇定,强颜笑道:“张兄、吕兄,虽然正主不在,但既来则安,不妨移步官驿屋内,权且歇脚一叙?”
张仲、吕义对视一眼,齐道:“既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也!”
言罢,伯阳领着众人进了官驿,请洛乙丑另开一间偏屋,安排张、吕二人坐定,斟上清澈泉水待客,聊尽地主之谊。
张仲将清水一饮而尽,环顾左右,很快又把兴趣转到洛乙丑身上。只见这位侠士衣着朴素,木讷寡言,若非张仲颇通些剑术,否则寻常人见了洛乙丑,定想不到此人竟是个隐藏甚深的练家子。
张仲对他的来历很是好奇,欠身问道:“敢问洛侠士,可曾有所师承?”
洛乙丑正深陷沉思,没曾想会被张仲突然问及,连忙起身答礼,道:“在下乃钜剑门人,不足张子挂问。”
张仲笑道:“原来是钜子高足,失敬!失敬!”
洛乙丑略有吃惊:“张子识得恩师?”
张仲摇了摇头:“数年前我遍历中原时,便耳闻钜子杨不疑之盛名,可惜无缘拜见。这些年,又听说钜剑门开枝散叶,人才兴盛,又多行锄奸安良之举,巫教遗孓闻之丧胆,声望愈加隆盛。今日得见洛侠士之风采,方知传言不谬,钜剑门真不可谓不兴旺也!”
洛乙丑连连摆手:“在下一介莽夫,不敢当张子赞扬。”
张仲又笑:“洛侠士切莫自谦,足下能担任大周使团的卫护,足见是钜剑门内扛鼎之人品,岂是寻常门人可比?”
洛乙丑闻言羞赧,别看他八尺大汉,却也经不住夸,频频目视伯阳。
伯阳会意,笑着打住话题:“张子,你便休要取笑洛兄了。”
张仲也觉失礼,连忙赔罪。
洛乙丑倒也不以为意,起身与众人辞行:“三位稍歇片刻,我先行告辞,去齐宫附近探听下大宗伯和方大夫的消息,去去便回!”言罢,转身便匆匆离去。
伯阳旋即正色,对张仲、吕义道:“小弟初到齐国,这一日一夜又耽搁在论证台内,不知大宗伯此来和齐侯如何周旋。今日乍逢齐侯将起兵亲征,临淄城内宵禁戒严,方才途中又听闻胡公子有意谋乱,齐国必将有大变故。张、吕二兄久居临淄,敢请教齐国之时政如何?”
张仲闻言,霎地仰天大笑:“有趣,有趣!”
吕义不明就里:“张兄,为何发此大笑?”
伯阳也追问道:“张子,难道是小弟此问不妥么?”
“非也,非也,”张仲拍手道,“方才论证台内,你我三人所辩论者,不就是齐国之时政么?只可惜舌辩正酣时,便被猝然打断,好生扫兴,引以为人生之大憾。可如今你我聚于官驿之内,虽换了处所,却能将此辩题延续,岂不有趣?岂不快哉?”
众人闻言,这才恍然,也都转忧为喜。
张仲又道:“若论齐国之时政,吕兄定有高见,愿洗耳听之!”
吕义也不推让,便把他对齐国数十年来的三代之乱,自齐哀公被周夷王烹杀起,说到齐胡公、齐献公争位之事。齐胡公疏远国、高,国、高二家便扶持献公一脉,诛杀齐胡公,驱逐胡公世子流落国外。后来齐献公一脉势大,其子齐武公、其孙齐侯无忌相继继位,却不想胡公子又卷土重来,颇有重新夺位之志。
伯阳听罢,忧心忡忡,问道:“这么说,国、高是打算支持胡公子咯?齐侯无忌此时御驾亲征鲁国,岂不是国内空虚,倘若国、高与胡公子里应外合……”
吕义摇了摇头:“怕是不然!昔日齐献公与齐胡公争位,国、高二家也始终中立,直到齐献公已现胜算,国、高这才出面表态,稳定齐国政局,全力扶立齐献公,最终上疏天子,求得锡命。如今,国伯、高仲奸猾不逊色其祖上,定然不会轻易谋逆。”
伯阳咬牙道:“原来如此,谁赢,他们帮谁!这次齐侯无忌和胡公子争位,国、高想必也是坐收其成!”
吕义点头,表示赞同。
伯阳见张仲始终沉默,便问道:“张兄,你也认同此话么?”
“非也,”张仲晃了晃脑袋,“拥戴齐侯无忌诛杀胡公子也好,拥立胡公子罢黜齐侯无忌也罢,皆非上策。”
“何以见得?”伯阳与吕义不解。
张仲道:“试问,国、高本就是胡公一脉的仇敌,如果胡公子重掌齐国大权,难道就会既往不咎,宽恕国伯、高仲祖上的罪过么?”
“怕是不然。”
“齐侯无忌暴虐,喜怒无常,国伯、高仲颇有微词,情有其原。但国、高在齐国恩荣已极,为何要私通胡公子?可见,国、高并非真心扶立胡公子,却也不想看到齐侯无忌在位。国伯、高仲怂恿齐侯无忌御驾亲征,伐鲁是假,讨伐胡公子是真,待齐侯无忌与胡公子争斗,两下俱伤,国、高二家便可坐收其利也!”
吕义略有领悟,疑窦仍存,又问道:“何利之有?”
“世子赤!”张仲笃定道,“立胡公子,则其必报父仇;助齐侯无忌,则难忍其暴虐。唯有胡公子与齐侯俱死,再拥立那襁褓婴孩,国伯、高仲才能根绝后患,把持齐国权柄!更何况,我听闻国伯、高仲色胆不小,与齐侯夫人多有沆瀣,届时扶立少主,又可秽乱后宫,岂不称意?”
伯阳闻言,顿足骂道:“好奸贼!竟作如此毒计!”
吕义也是须发皆张:“国、高二贼无耻,家父早就看出他们是齐国大害。两天前,天子特使刚来临淄,他就前去求见,让他们提防国伯、高仲。今日听张子之言,才知家父所担忧之事,非比寻常。”
张仲叹了口气:“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最担心令尊安危。”
吕义一凛:“此话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