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6-14章 张仲 ? 齐变(2 / 2)
张仲道:“令尊虽官拜下卿,可对齐国而言毕竟是外人,根基不稳。如今国、高欲谋大事,自然对令尊视作拦路之石。若不早谋退路,怕是有身家之危。”
吕义倒是淡然:“家父声望颇高,想必国伯、高仲不敢对他如何……”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伯阳大惊,开门后却不识来人,叱道:“这是齐国官驿,大周使团下榻之地,谁敢喧哗?”
来人慌忙道歉,指着门口的轺车道:“小人看到下卿的车驾,还道小主人就在屋内……得罪,得罪!”
话音未落,吕义也踱到门前,认出来人竟是下卿吕祜的家宰:“宰叔,你怎么来了?”
吕氏家宰蓬头垢面,忙不迭道:“小主人,你果然在这,害我一番苦找!”
吕义吃了一惊:“出了什么事么?”
“出大事了,”家宰面色煞白,“军队突然围住了下卿府,下卿派我来寻你回去……”
吕义吓得不轻,头脑一热,便要跟着家宰回去。
“不妥,”张仲却觉得不对劲,拦住吕义,质问家宰道,“何处军队?是齐军呢,还是国、高的族兵?既然下卿府被围,你又如何出得来?下卿被软禁于府中,如何还会召吕兄回虎口?快说!”他说得激动,不由伸手薅住对方脖领。
“密道……密道……”吕氏家宰动弹不得,大口喘气,“我是从密道出来报信的,不敢虚言……”
“密道?”张仲疑惑地看着吕义,有些懊悔自己的鲁莽。
再看吕义,已经俨然失了魂魄,他归心似箭,丝毫不怵此行之凶险。
“也罢,我随你去!”张仲心一横,决定与吕义同行。
“我也去!”伯阳稚声应道。
张仲微微一笑:“没想到,伯阳小友也是性情之人,”随之话锋一转,“不过此事干系甚大,你还是留在官驿之中为妥,我陪吕兄走这一遭!”
伯阳虽有几分沮丧,但还是坚毅地点了点头,目送张仲和吕义出了官驿。
已是戌时时分,宵禁之下的齐国国都,万籁俱寂。
张仲驾着轺车,奔驰在临淄城的逵道之上,显得十分扎眼。好在吕义随身带有上卿府的令牌,故而沿途只是被稍加盘问,还算畅通无阻。
由于吕氏是齐哀公时才辗转在齐国定居,属于外来旁支,因此下卿府所在之处,距离齐宫和社稷已经很远,甚至可谓偏僻。另外,吕义的曾祖和祖父都治家严谨,行事低调,故而下卿府从外表看上去,与寻常大夫的住所并无两样,丝毫感受不到豪华和阔气。
眼看下卿府只在半里之遥,张仲已经能感受到气氛的诡异。
下卿府周边,果然被一队士兵包围,看旗号和服色,并非国、高族兵,却是齐国临淄城戍卫军的装扮。
“不对,”张仲很是敏感,“这一定不是齐国军队!”言罢,张仲转头看了眼吕义,他此时神情恍惚,俨然已经没了主意。张仲又用余光瞥了眼吕氏家宰,其人目光闪烁,像是始终在隐瞒着些什么。
张仲一跃跳下了车,将马匹拴在大树之下。
“带路!”张仲对吕氏家宰道。
“什……什么路?”吕氏家宰慌忙道。
“自然是密道,”张仲冷笑道,“你不是从密道出来报信的么?”
“是……是……”
吕氏家宰支吾着,一步一颤地,趁着微弱的月光,把张仲和吕义引到一处荒废沟渠旁,拨开乱石和杂草,果然现出黑漆漆的洞口。张仲环视左右,这里距离下卿府约摸三、五十丈的距离,恰好无人把守,看来修建密道者必是能工巧匠,甚是隐蔽。
“吕兄,你先进去,我来殿后!”张仲取出火石火镰,点燃一支火把,交到吕义手上。
别看吕义平时文文弱弱,遇事也略有慌张,但此刻他见父心切,反倒迸发出无穷斗志。他奋力地匍匐向前,双手因不停刨土而鲜血淋漓。密道悠长狭窄,空气密闭,火把数次熄灭,又数次重燃,经过了半个时辰的努力,总算到达了尽头。
密道的另一头,是间数尺见方、一人高的逼仄密室,密室的唯一出口,便是头顶的木板。
见吕义刚要叩击,张仲赶忙制止,而是转而问吕氏家宰道:“可否有暗号?你来敲门!”
吕氏家宰苦笑道:“果然还是张子细谨。”他蹭到吕义身前,轻叩三下,继而重叩再三。
不多时,头顶上传来一阵几案挪动的声音,继而“吱呀”一声,木门被人打开,昏暗的烛光照射进来,齐下卿吕祜苍老的面庞出现在三人面前。
“父亲!”吕义很是激动,“你可安好?”
“犬子,切勿高声!”吕祜伸手捂住独子的嘴,随即费尽气力,将吕义拉上屋中。
张仲不愿多耽搁,便将吕氏家宰推出道口,自己双手一撑,也越入屋内。这时,他才发现密道原来就在吕祜书房之下,恰被几案的垫席遮蔽。
吕祜重新坐定,打量了张仲几眼,问吕义道:“这位是……”
吕义起身作揖:“禀父亲,此公乃张仲是也,与儿素有故交。”
“我听过你的名字,是个名士,”吕祜微微点头,轻抚银髯,“唉,可惜!你何苦卷入我吕氏家事中……”
张仲连忙欠身:“吕卿言重,我与吕兄情同手足,吕氏之家事,便是我张仲之家事!更何况,吕氏之家事,何尝不是齐国国事?又何尝不是天下大事?”
吕祜瞪大了眼睛,连连称赞:“真义士也!我儿能结识你这般良友,老朽死也无憾!”
吕义连忙劝道:“父亲,为何出此晦气之言?”
吕祜长长叹了口气,指了指面前的几案:“君要臣死,为之奈何?齐侯给老朽的时限,不过最迟苟活到子时而已!”
吕义大骇,连忙起身,抢步到几案前。案头拜访着一卷帛书,旁边则是一盏玉壶。吕义读罢帛书,几近昏厥,张仲赶紧相搀,许久,吕义才缓醒过来。
张仲不敢观览帛书内容,但他依稀能猜到,这是齐侯无忌给下卿吕祜的诏书,内容大体上是勒令其自裁的严厉词句,至于那玉壶中所盛的,绝不是玉液琼浆,而是致命的毒酒。
“此中必定有诈!决非齐侯本意!”张仲忙劝道。他知道吕祜是君子,君子大多迂腐愚忠。
吕祜苦笑道:“这是齐侯诏书,岂能有假?”
张仲问道:“齐侯要吕卿自尽,敢问是何罪名?”
吕祜闭上眼睛,痛苦道:“私通胡公子,图谋不轨……”
张仲道:“果真如此?”
吕祜摇了摇头:“我与胡公子素不相识,亡祖、亡父亦从未肯卷入胡公之乱,何来私通?”
张仲又道:“如此,便是臆造之罪。再说,公卿犯法,自有有司处之,徇律条,定狱讼,哪有一封诏书、一壶毒酒便要他人自裁之理?”
吕祜叹道:“我岂不知此事不合律法?我曾祖吕甫为穆王天子作《吕刑》,祖、父为齐国勘定律条,我又虚领齐国司寇之事,岂能不知其中干系……只是……”
张仲赶忙打断:“依晚辈直言,此诏书定是国、高二家伪作,至于外头围住下卿府的军队,亦非齐师,而是国、高族兵伪装!”
吕义也回过神来,拽住父亲衣襟劝道:“是啊,父亲!国伯、高仲才是勾通胡公子,要危害齐国之人。齐侯下这诏书,若非是国、高矫诏,便是他们在齐侯面前颠倒是非,父亲切不可中计!”
吕祜很是无奈:“我何尝不知此事?国、高二家是如何为人,我比你们都要清楚!他们在私下做的那些勾当,瞒得过齐侯,却瞒不过我!”
吕义急得快哭了:“那父亲为何不逃走?脚下不是有密道么?”
吕祜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气氛一片凝重,张仲知道,吕祜此来已经是抱定死志,齐国之乱如此,这位老下卿显然心灰意懒。他之所以唤吕义回来,乃是有遗言相托。
想到这,张仲识趣地离开,辞别吕祜之后,便到密道内去等吕义。他知道,最后的时刻,这对父子定有很多话要说。
亥时很快就到了,当张仲在密道中再见到吕义时,对方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走?”张仲试探地问道。
“走!”
“对了,”张仲机警地问道,“你们家宰呢?”
“他……他执意留下来,给亡父收尸……”吕义再次哽咽。
“他是国、高的人!”张仲坚信自己的判断。
“那又如何……唉,太迟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张仲点了点头,他知道吕义已经对齐国死心。齐国之乱已历三代,献公、胡公后裔冤冤相报,国、高又在其中左右逢源,他这吕氏旁支根基不稳,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只可惜,吕义身为贤人吕甫之后,却受齐变所累,再次流离失所,甚至要隐姓埋名,成为浮萍。
同是浪迹天涯之人,张仲对吕义更加惺惺相惜。
出了密道,张仲见下卿府外的士兵也撤去大半,府内已被麻孝装扮起来。想必天亮之后,齐国下卿吕祜“无疾而终”的讣告便会传遍齐国,吕义也会因“父亡不归”的大不孝罪名而声名扫地。这一切,早就在吕祜的意料之中。
“吕兄,你将作何打算?”张仲问道。
“待捱到天明,我就出城,离开齐国,远走他乡……”吕义说得很决绝。
“他乡?”
“唉,”吕义长长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何处才有我立足之地……”
张仲眼前一亮:“我倒是有个好去向!”
“哪里?”吕义略微振作。
“随我来!”张仲也没多说,拉着吕义就往临淄城中心跑去。吕祜已死,下卿府的令牌显然没了用处,张仲和吕义不敢再驾车招摇,只能改为徒步而行。
此时已是天色微亮,王宫左近已传来鼓乐之声。张仲知道,宫内外已经开始忙碌,齐侯无忌即将御驾亲征。待到日出时分,齐侯就会告庙出兵,正式讨伐鲁国。
但二人无意在宫殿附近流连,又向西走了半个时辰,待再来到官驿门前时,吕义这才明白张仲的用意。
门外,洛乙丑正在准备车驾,看到张仲和吕义,热情地过来打招呼:“二位高士,伯阳小友说你们定会归来,果真被他说中!”言罢,便引二人朝内厅走去。
正厅主位上,有两位青年正襟危坐,身着大周朝服,器宇轩昂。张仲不用猜都知道,他们非是旁人,上首者,便是当今天子的同胞嫡弟、大宗伯王子友,下首者,想必是驰名宇内的布衣大夫、小宗伯方兴。
“小民张仲、吕义,拜见大宗伯!”张、吕二人赶紧下拜。
“速速请起!”王子友大笑起身,“不必多礼!”
方兴则降阶相搀:“早闻二位高士大名,幸未得见!不料即将离齐之际,有幸相会!”
张仲大惊:“二位这就要走?”
王子友摇了摇头:“齐侯执意伐鲁,孤与方大夫苦劝彻夜,难改其志。孤等不愿见此诸侯相伐之谬事,只得告辞,回禀天子。”他的话中颇有无奈,大周权威之衰,可见一斑。
方兴则对吕义道:“吕子,我已听闻贵府噩耗,还请节哀!”
吕义点了点头,从身后的行囊中取出一摞竹简,跪献给王子友,道:“大宗伯,此乃亡父遗物,他临终前托我进献于大周。”
王子友接过,览罢大惊:“这是《吕刑》?”
吕义道:“亡父听闻大周律条遗佚颇多,国人暴动时,《吕刑》原本又被焚毁。故而家父将府中祖传孤篇取出,彻夜增删校注,方成此简。”
王子友大为感慨:“令尊临死之前,还如此挂念大周,真忠臣也!”
方兴也道:“吕子,我已知贵府之灾祸,并非齐侯之意,乃是国、高嫁祸。齐国已成危邦,你不可久留,不如与我等同回大周,今天子用人不拘出身,你又是穆王贤臣吕甫之后,待我与大宗伯回京奏请天子,定有重用!”
吕义还在犹豫,张仲焦急相劝,这才应允,拜谢王子友和方兴。
方兴大喜,又对张仲道:“张子,你乃黄帝苗裔,出身燕国望族,今天子志在中兴,正是用人之际,何不与张子一同前往镐京,报效大周?我听伯阳所言,你对朝野之弊多有高论,真乃大才也,张子满腔抱负,又岂能埋没于诸侯国中?”
张仲早听闻方兴辩才天下无双,时常有意与之一争高下。可眼下听他这番劝说之辞,志诚意恳,令张仲无法拒绝,不需辩论,便已慑服人心。张仲慨然,不由感叹人外有人,高明的辩术从不靠修辞与技巧,发于情、出于心,才是辩论的至高境界。
“仲不才,愿与大宗伯、方大夫同归镐京!”张仲已下定决心。
王子友喜不自胜,执住张仲、吕义之手,呼道:“大周得二贤相助,中兴有望也!”
就在这时,伯阳不知何时闪上前来,拍掌笑道:“妙哉,妙哉!这下,镐京城也可以开论政台也!”
众人闻言大笑,气氛也变得不再压抑。
然而时间紧急,必须尽快出城,一行人不敢多耽,连忙收拾行囊,装上车辇。终于,大周使团赶在齐侯无忌发兵之前,总算离开齐国,取道宋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