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6-17章 伯阳 ? 折返(1 / 2)
沙场之上,鲁侯戏与公叔夨依旧对峙着。
或许是忌惮卫侯和军力的缘故,自和谈失败之后,鲁侯戏的进攻态势略有减缓。但另一方面,战局逐渐陷入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对于意在速战速决的公叔夨就愈加不利。
而齐国方面也传来战报,齐国无忌及时回国,击退了围攻临淄的纪国军队,如今胡公子退缩至薄姑固守,齐军与纪国、莱国联军也陷入对峙,一时难分胜负。
齐鲁大地乱成一团,伯阳意识到,大周使团不能原地苦等,必须采取进一步行动,才能让齐鲁局势重归和平。前思后想后,伯阳决定找方兴谈论此事,二人一拍即合,也很快说动了王子友。
于是,王子友便召集众人入帐,决议下一步的策略。
方兴问王子友道:“大宗伯,可否有所谋划?”
王子友点了点头:“孤有意休书一封,赍快马前往镐京,将齐、鲁之事悉数报于王兄,说以利害,倘若天子亲自颁布诏书,必可调停齐、鲁之乱。方叔,你以为意下如何?”
方兴沉吟,未曾回答。
王子友看向伯阳:“小友,有何高见否?”
伯阳摇了摇头,他了解方兴的想法——齐、鲁局势已经是失控,不论是当权的鲁侯戏、齐侯无忌,还是作乱的公叔夨、胡公子,长幼失序、君臣失和,擅行征伐,极尽篡逆之能事,哪里还把大周使团放在眼里?就算周天子暴怒,传诏书来问罪,又能有谁会买账?
究其根本,齐鲁乱局的根源,便是周王静废长立幼,致使周王室权威大失,其余诸侯国照猫画虎,只会徒增争权夺位的闹剧;二则,镐京山高水远,周天子就算想平定齐鲁之乱,恐也鞭长莫及,这也让齐鲁二国有恃无恐。
伯阳知道,大周若要中兴,非在军力强大,而在维系礼乐权威。而今,大周已现礼崩乐坏之兆,中兴大业岌岌可危。普天之下,诸侯也好,四夷也罢,无不在观望齐、鲁风云变幻,等着看周王室如何出丑,并摩拳擦掌,随时准备挑起新的祸端。
这一切,方兴看得最为透彻,伯阳、张仲、吕义等人也多有感悟,唯独王子友当局者迷,他似乎对周王室的权威还抱有侥幸。
沉默,许久。
“依不才愚见,”方兴终于发话,“大宗伯须亲自回镐京面圣。”
“回镐京?”王子友奇道。
“正是,”方兴长长叹了口气,“齐、鲁公然作乱,行此目无天子之事,决不可姑息。若是纵容齐、鲁而不顾,则天下诸侯必群起效仿,刚刚宾服的四夷也会乘隙再乱。”
王子友疑道:“难道说,方叔想让孤劝天子出兵?”
方兴点了点头,眼神坚定。
伯阳也吃惊不小,他知道大周讨伐齐、鲁会有多严重。再看吕义,他眉头紧皱,显然也没料到方兴会出此对策。而张仲则神色轻松,他似乎对此深以为然。
王子友沉思片刻,还是没能回过神来:“这可是讨伐诸侯……有周以来,天子讨伐侯爵诸侯,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更何况,齐、鲁乃大国,更是开国贤臣周公旦和齐太公的封邑……”
方兴道:“知兵者并非好战,乃是不得不战。”
王子友道:“不得不战?”
方兴道:“共懿孝夷四王以来,诸侯国多有弑君之事,弟弑兄,子弑父,臣弑君,比比皆是。远的不说,光是不才出仕以来,便有焦国、曹国、楚国皆因不遵嫡长继承制而易主。如今,连齐、鲁都如此效尤,天子若不兴兵问罪,大周宗法权威何在?齐侯擅伐鲁国,纪国擅伐齐国,鲁国擅伐邾国,如若此等行径都不受制裁,大周分封根基何在?宗法、分封,乃大周国本,若二者尽失,大周社稷何在?”
此言振聋发聩,不由众人不服。
王子友决心已定:“既如此,孤这就驱车回镐京,向天子禀明此事!”
“且慢,”方兴道,“回镐京虽重要,但宜缓不宜急。”
王子友不解,忙问缘由。
方兴道:“大宗伯此次出使,已逾旬月,又在齐、鲁二国迁延时日甚久,倘若天子问起出使之经过,当如何回答?”
王子友不假思索:“自然是如实回答。”
方兴再次摇头:“不可。”
王子友奇道:“如何不可?”
方兴道:“按大周成例,内臣出使诸侯国,当速去速回,否则视同内外勾连之大罪。今我等出使,变数频生——为避鲁祸而逃齐,为躲齐变而过莒,为救邾难又回鲁,为调停鲁乱又渡河去请卫侯。事出皆有因,我等虽是辗转列国,但行止坦荡,不辱使命。可朝堂之内,免不了有拨弄口舌之辈,若有人蓄意以此起非议,大宗伯又如何自辩?”
王子友这才幡然醒悟,不禁冒出冷汗。
伯阳年纪虽轻,却也听得懂其中利害。尽管王子友为人恭谨孝悌,周王静却始终对这位嫡弟不甚放心,生怕王子友同诸侯们来往紧密,未来生出异心,做出不利于周天子的大事。而王子友这次出使,偏偏先后同齐侯、鲁侯、纪侯、卫侯会面,几乎将东方的大国君主见了个遍,此事若传回镐京,周王静定是如坐针毡。
“那……那孤该如何归国?”王子友心绪难平。
方兴微微一笑:“不才倒有一计,可保大宗伯归国后,不仅无过,反倒有功!”
王子友大喜,忙催问其详。
“献宝!”
“献宝?”王子友摇了摇头,“孤空手而回,何宝之有?”
方兴将手指向帐内角落,明暗交加处有个檀木箱子,道:“就是它。”
伯阳自然认得这箱子,不解道:“方大夫说笑,那木箱分明是我从鲁国取来的礼仪典籍,还有吕义兄长献上的《吕刑》孤篇,如何成了宝物?”
方兴大笑道:“小友此言差矣,金玉俗物都能当宝,这些珍贵的经典就不是宝了?”
王子友恍然大悟,忙道:“是也,我等出使之前,太宰曾托我们来鲁国寻找《六经》残篇,方大夫所言的献宝,可是献上这些?”
“正是!”方兴双手紧攥,“但还不够。尹兄说重整《六经》至少要十余年之功,大宗伯何不折返归国,沿途搜寻这些残缺典籍,汇编成卷,献于天子。”
“折返归国!”王子友沉吟着,心情大为舒畅。
方兴继续道:“依属下愚见,大宗伯可先造访杞国,随之西行至宋国盘桓,再折往西北,造访陈国。杞国乃夏朝之后,国中除了有《夏书》之藏,必定还有夏朝礼法之遗存;宋国乃殷商之后,听闻留有《商颂》数百篇,可择而入《诗》;陈国乃虞舜之后,若能誊得《虞书》残篇,便可将《书经》汇编齐整,功莫大焉!”
王子友喜道:“如此,虞、夏、商三代之古籍典章,皆尽入囊中也。”
方兴道:“得此宝献于天子,大宗伯之造访鲁、齐、杞、宋、陈等诸国,便出使有名,名正言顺,不再招致小人非议,说你意图勾结诸侯也。”
“折返,献宝,妙计妙计!”王子友大为折服,拍手叫绝。
就这样,王子友决心已定,众人便各自准备,分头行动。
次日一早,王子友打点行装,带上伯阳和巴明,传信与卫侯和、公叔夨、邾子辞别后,准备前往杞国。而方兴因鲁之乱未平,主动申请留在鲁国境内,等待接应大周王师。而张仲、吕义心系齐国战况,也不急着回镐京拜见天子,依旧追随方兴身旁。
“方叔保重,后会有期!”临行前,王子友对方兴长作一揖。
“大宗伯何必多礼,他日镐京再会!”
方兴翩然下拜,目送王子友车驾驶离鲁境。
途中,王子友问起杞国的详细来历。
伯阳道:“说起来,杞国是夏王朝的后裔,追溯起来,算是大禹王的直系后人。”
王子友来了兴致:“愿闻其详。”
伯阳于是娓娓说起杞国历史:“昔日,商汤发动鸣条之战,击败夏桀,建立殷商。夏朝灭亡后,商汤并未将夏朝王族斩尽杀绝,而是将残余的姒姓的一些遗族迁到杞地,以继承夏朝的祭祀。后来,周武王伐纣灭商,重新寻找大禹的后裔,于是找到杞东楼公,封其公爵,以延续夏朝国祚,祭祀夏朝诸王。”
王子友道:“原来杞国曾是公爵,如今怎么降为伯爵了?”
伯阳道:“说来话长。杞国继承夏朝社稷,宋国延续商朝社稷,本来都是公爵。可受封不久,杞国便传闻卷入三监之乱,被贬为侯爵。到周懿王之时,杞国再叛,于是再次被贬爵为伯,天子改立杞谋娶公为杞伯,并将杞国从中原迁封到泰山东南,受齐、鲁辖制。”
王子友道:“这杞国倒是叛乱成性。夏朝故都距离洛邑不远,如今只是远迁,而非灭国,也算是大周对其网开一面也。只是不知,如今杞国之风土人情如何?”
伯阳想起一事,突然笑道:“大宗伯,可否听过‘杞人忧天’之典故?”
王子友奇道:“杞人忧天?”
伯阳道:“正是,我也是听张仲兄所言,甚觉有趣。”
王子友道:“说来听听。”
伯阳道:“杞国有个人终日惊恐不安,担心天会崩塌,地会陷坠,生怕自己将来无处依托,于是食不下咽,寝不安席。于是有人劝他,‘天不过是积气而已,无处无气,就和屈伸呼吸一般自然,又何必担忧天会崩坠乎?’”
王子友笑道:“那杞人可否心安?”
伯阳道:“自是没有,他反问道,‘天若是积气,那天上有日月、星宿,难道不会坠落么?’”
王子友频频摇头道:“此人也太过愚妄,日月、星宿如何坠得?”
伯阳道:“是也,旁人与杞人言说,日月、星宿乃积气中有光耀者,即便坠落,亦伤不到人。可那杞人又忧道,‘天既然不会崩塌,那若大地崩坏,又该奈何?’”
王子友笑道:“奈何?”
伯阳道:“他人又劝,‘地,乃积土成块也,无处无块,走兽终日在地上行止,未见其塌陷,何必担忧?’那杞人不听,终日愁苦,最终寿夭早死。于是,后人便以此嘲讽杞人,言其‘杞人忧天’,便是此故。”
王子友微微颔首:“此虽是笑谈,但听得出来,杞国获罪被迁封于此,境遇已是甚不如前。‘杞人忧天’表面是寓言,实则说出杞国之忧患所在也。”
伯阳附和道:“正是!张子也是如此说,杞国存于齐、鲁交界之中,附近又有纪、莱为临,其国无险可守,四战之地,他日若战事乍起,杞国岂有容身之地?”
王子友抿了抿嘴,深以为然。
闲聊之余,不觉已到杞国边境,早有车驾出迎。
杞国迁封之时,并没有得到太大的地盘,因此虽是伯爵,但是封地只有国都一个城邑,可谓孤城小国。伯阳再看杞国仪仗,只见旌旗稀疏,服章破败,就连迎驾的战车也显然是临时拼凑的,放眼望去,一副萧瑟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