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6-18章 公叔夨 ? 柳暗(1 / 2)
“守住!守住!后撤者,斩!!!”
公叔夨声嘶力竭地吼着,挥刀砍杀了几个逃兵。
鲜血映红了他的战袍,疲惫的双眼暴突着。战斗已经持续了三天,交战双方都不敢有片刻合眼,这是对意志力的挑战,不容任何闪失。
公叔夨只是没想到,鲁侯戏的军队如何突然变得如此犀利,夕阳余晖下,鲁国新加入战局的三百乘崭新战车十分扎眼,这些战车周身都包上青铜,一次次地冲击着公叔夨愈加薄弱的防线。公叔夨想不通,鲁侯戏究竟从哪里变出来的钱粮,竟能源源不断地补充兵源、武器和战车?
更要命的是,鲁侯戏的攻心计谋变本加厉,只要公叔夨的士兵临阵投降,鲁国不仅免去其叛乱之罪,还赏一年之粮,卒长率部投降者,可升为上士,旅帅率部投降者,可以升为下大夫。这等诱人的条件,很快使得公叔夨麾下军心涣散。
此消彼长间,公叔夨已然陷入绝望。
坏消息远不止此,战事吃紧的消息从各个方向传来,每道防线都是岌岌可危。
来人匆匆报道:“报,西路防线失守!”
“西路?”公叔夨一惊,那里可是卫侯和驻军所在,“那卫侯和呢?”
来人慌里慌张,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简,交于公叔夨。
公叔夨急忙夺来,览罢,绝望道:“该死!这长狄鄋瞒部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时去招惹卫国……如此,该如何是好?”
他心中苦不堪言,卫侯和虽然不会加入战局,但他率领卫国上军驻扎在西侧,鲁侯戏至少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卫侯和匆匆离去,西路空虚,正好被鲁侯戏突破出一个大口子,公叔夨急火攻心,只觉一股腥血上涌,头昏眼花。
“方叔呢?方大夫何在?”公叔夨又问副将。
那副将如丧考妣:“大周使团的营帐在东面,如今敌军右翼出车百乘,已将我东路防线冲垮,方大夫等人不知下落,生死未卜……”
公叔夨仰天长叹,几欲奔溃。
他登上指挥卫所所在的土丘,极目眺望,眼看自己的士兵只剩五千不到,几乎个个带伤,只是苦苦支持。反观鲁国,而鲁侯戏的军队势头正劲,战车阵横冲直撞,已经把公叔夨的阵地冲击得七零八落。
公叔夨迟滞了许久,突然一咬牙,命令副将道:“速去邾国,把公孙伯御请来!”
副将叹道:“鲁军也已经包围邾国也……”
公叔夨怒道:“我不管,你就算是豁出命去,也要将公孙伯御带来,切记,是完好无损地带来,不可伤一根汗毛!只给你一个时辰,速去!”
副将尽管为难,但还是硬着头皮领命,转头上了战车,便朝邾国呼啸而去。
公叔夨也不敢多耽,时间紧迫,敌军的进攻势头一浪高过一浪,他必须使尽浑身解数,用出毕生之所学,坚持最后的一个时辰,确保防线不被鲁侯戏攻破。
“放箭,放箭!”公叔夨几近失声。
“禀主帅,我方箭矢已经用完……”手下的弓兵旅帅悲愤道。
公叔夨跺脚不迭,又朝徒兵旅帅道:“结盾阵,掩护弓兵撤退!”
话音未落,弓兵旅帅大喊道:“主帅,我等宁死不退!”
公叔夨急道:“尔等身无重铠,敌军战车近身冲来,岂不等死?”
弓兵旅帅道:“无妨,我等愿代徒兵以结盾阵,徒兵便可腾出手来,执戈与敌军战车肉搏。”
那徒兵旅帅道:“末将正有此意!”
“如是也好!”公叔夨大为欣慰,见手下同仇敌忾,他的斗志也重新被燃起,“传令下去,全军收缩防线,弓手转为盾兵防御,其余徒兵取戈反击!”
部署完毕,公叔夨也将身上长大的氅袍脱下,抽出宝剑,他决定身先士卒,与部下共同抵御鲁军战车的冲阵。
只可惜,公叔夨亲兵终究是血肉之躯,在鲁侯戏青铜战车的数次冲击下,损失愈加惨重。捱过三轮冲锋后,公叔夨清点手下兵马,尚可一战者,仅余两三千人。
而在五里开外,鲁军阵内鼙鼓大动。很显然,鲁侯戏已觉胜券在握,正准备发动最后的冲锋,将三百乘战车倾巢而出,决定毕其功于一役。只见鲁侯戏亲率鲁国中军,泰山贼改编的上军居左,大野贼改编的下军居右,旌旗招展,喊杀震天,朝公叔夨阵地冲来。
“贼将至也!谁愿与我死战?”公叔夨怒发冲冠,举剑吼道。
“我等愿与主帅共进退!”麾下皆是死士,早已决心与公叔夨同生共死。
“好男儿!杀!”公叔夨跳下主车,指挥残兵与敌军做最后的战斗。
就在这时,又有快马报来噩耗。
“禀主帅,邾国……”
“邾国如何?被鲁军攻陷了?”公叔夨大惊,心想,鲁国主力始终在进攻自己,如何腾出手去攻占邾国?
“非也,是邾子献城,降了鲁国……”
“什么?降了?”公叔夨只觉两眼一黑,天旋地转,“我等浴血奋战,不就是为了守卫他们邾国么?天杀的邾子,无情无义,眼见我军势败,竟献城请降!呸!我若今日侥幸脱难,定要活剥汝皮,生啖汝肉!”
狠话归狠话,但公叔夨再清楚不过,自己很可能活不过今天了。
他万念俱灰,将长剑搭在脖颈上,对属下道:“大势已去矣,尔等或是取吾首级去向鲁戏领赏,或是各自四散逃命去罢!”
众人哪里肯依,纷纷涌上来,意欲夺走主帅的宝剑。
就在混乱之时,只听马蹄声疾,原来是方才派往邾国的副将归来。那副将气喘吁吁,从战车上将一位少年抱了下来,扶到主帅跟前:“禀主帅……我将公孙伯御请来了……”
话音未落,那副将便晕厥过去,显然是此行劳累,已然虚脱。
公叔夨大为感慨,一面命手下救治副将,一面将公孙伯御拉到跟前,喃喃自语道:“公孙啊,你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
公孙伯御正是鲁国长公子括之子,年方七、八岁,尚不通人事,又受了惊慌,抱住公叔夨的腰腹便哭:“公叔,你不要杀侄儿呀!”
公叔夨抹干泪水,苦笑道:“傻孩儿,乃父将你托孤于我,我救你尚且不及,如何会杀你?”
公孙伯御瞪大惊恐的眼神:“是么?外祖父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他却开城降了鲁国,还把娘亲绑了,要献给鲁侯叔叔……”
公叔夨冷冷道:“邾子,呸!伯御,你的外祖父是个犬彘不食的小人!好了,你被平安救出就好,你娘亲呢?被掳去鲁国军营了么?”
“没有……”公孙伯御哇得哭出声来,“娘亲不愿受辱,从城墙跳下去,寻我亡父去也……”
小孩哭得很凄惨,闻者无不落泪。
公叔夨将手中长剑还鞘,怒道:“诸位,既然公孙伯御尚在,我鲁国先君之嫡系大宗便未断绝!事已至此,鲁戏势大、邾贼投降,我等便不必恋战,何不冲出重围,再作计较?”
麾下众将士闻言,也都士气大振,不禁欢呼起来。
公孙伯御奶声奶气道:“公叔,你要带我去哪?”
公叔夨整了整兜鍪,朝西北的方向一挥:“众位弟兄,我们以退为进,撤向纪国!”
众将士大受鼓舞,便重整队列,边打边撤,有条不紊地撤出战场。
但在战场的另一头,鲁侯戏怎会让到嘴边的肥肉飞走,他催动三军,不计代价地追击,以期尽歼公叔夨的残兵败将。
公叔夨余下的将士虽然不多,但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士,又熟悉周边地形,逃跑起来轻车熟路;鲁国的战车虽多,但由于包裹了厚厚的青铜,追击起来略显笨重。如此相较之下,公叔夨与鲁国追兵的距离越拉越远。
可就当公叔夨松了口气的时候,却发现鲁军的阵脚开始发乱,甚嚣尘上。
不多时,鲁国中军不再追击,而是调头向北,匆匆朝曲阜方向飞驰而去。
公叔夨不明就里,自言自语道:“鲁戏不追了?莫非,是曲阜城内出了变数?”
鲁国中军这一走,将精锐的战车几乎全部带走,留下泰山贼和大野贼组成的两翼继续追击,但这两股兵马大多是徒兵,而且战意显然不足,象征性地又追了一小阵子,就逡巡不前了。
公叔夨总算有了喘息之机,但他不敢大意,一面派出游骑哨探以警戒追兵,一面派副将四处搜寻失散的残兵,重整队伍。
忽然,远处快马来报,奏报不远处发现大周使团的车驾。
公叔夨大喜过望,赶紧相迎,果然是方兴、张仲、吕义等人的车队朝中军开来。
“方大夫,东皇护佑,你终是安然无恙!”公叔夨由衷喜悦。
方兴笑道:“天不亡我,鲁侯又能奈我何?”接着,方兴就把如何预判鲁军的行动,又如何趁敌兵到来之际撤退之事,与公叔夨大致说了一遍。
公叔夨大为感慨:“方大夫料敌在先,夨佩服,佩服!”
这话倒还真不是恭维之辞,经过这段时间与方兴的相处,公叔夨由衷地佩服对方,而今日这般凶险的战局,方兴居然也能先鲁军一步,最终死里逃生,绝非常人所能做到。但这对于年未弱冠就随周王师南征北战的方兴而言,又着实见怪不怪了。
方兴霎地问道:“公叔,敢问从今往后,当做如何打算?”
公叔夨黯然,指了指车上的公孙伯御,叹道:“我等有意投奔纪国,纪国与齐、鲁不睦,或许有我君臣容身之处。待到他日时机成熟,再徐徐计议,筹划重回鲁国之事……”
方兴眯了眯眼:“纪国?”
公叔夨心中有些犹豫:“正是。莒国、杞国亦可以容身,只是这些小国势力薄弱,我等若去相投,结局想必与邾国相类,难得善终。齐国虽大,且与鲁国结怨,但齐人鼠辈当政,自是无信,我等如何敢去?思来想去,只有纪国可以权且容身。”
方兴点了点头:“如此说来,倒也只得如此也……”
公叔夨发愁道:“奈何齐、纪正在交战,纪侯率兵在外,此时投奔,倒也时机不妥。”
正说话间,远处鲁国军队再次出现异动,只见远处尘土飞扬处,影影绰绰,便见鲁国剩余的追兵也都悉数掉转车马,不再追击公叔夨一行,而是转而向曲阜方向开赴而去。
公叔夨奇道:“方大夫,鲁军接连退却,不知何故?”
方兴站到车轼之上,放眼远望了一阵,方道:“鲁军旌旗不振,车辙混乱,看样子,似乎撤退得好生匆忙。”
公叔夨道:“难道说,真的是鲁国有变?”
方兴面无表情,一副不置可否的神色。
公叔夨突然眼前一亮,问道:“莫不是卫侯与鲁军交战?”
方兴喟然笑道:“绝无可能,卫侯和向来恪守诸侯之道,治军严谨,从不逾越周礼半步,绝不与鲁侯、齐侯之辈同类。”
公叔夨悻悻然道:“既如此,何不派出斥候,跟着去一探虚实?”
方兴微微摇头:“需谨防鲁军有诈!”
就在这时,方兴车驾上有一壮汉一跃而下,拱手对方兴道:“方大夫,我愿前往一探!”
方兴大喜道:“那便有劳洛义士前往。”
那壮士拱手便要告辞,扬鞭催马,便朝鲁国军队身后追去。
公叔夨认得此人名叫洛乙丑,是陪伴方兴左右的侠士,别看样貌寻常,却身负惊人的艺业。洛乙丑愿意前往,自然要比自己麾下的斥候们要稳当许多。
既然鲁国军队已不再追击,公叔夨也乐得偷闲,于是将公孙伯御请了出来,与方兴见礼。略经一番问答,公孙伯御对答如流,才思敏捷,颇得方兴喜爱。
方兴对公叔夨叹道:“我见这公孙伯御,便想起他那亡父公子括来……”
公叔夨闻言,也不由得勾起伤心之事来:“唉,其父恭谨正直,其子聪颖端庄,倘若得以承袭鲁国大统,定能励精图治,将我鲁国治理得有条不紊。可惜,我鲁国泱泱礼仪之邦,竟落得个长幼失序、山河破碎的境况,周公旦、伯禽公在天有灵,焉能瞑目耶?”
此言发自肺腑,闻着无不落泪。
方兴也感慨万千,怜惜那公孙伯御已是孤儿,又劝慰了一番。
约摸又过了一个时辰,远处有快马奔驰而来,正是洛乙丑探报归来。
“方大夫,”洛乙丑喜形于色,显然带来了好消息,“你猜,是谁在围攻曲阜?”
公叔夨早已迫不及待,抢着问道:“可否是卫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