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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修(14)(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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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嘻嗝!”

黎柔双颊绯红,酒足饭饱后没有预兆地开始打嗝。“嗝!”“嗝!”

醇烈的酒香像网子一样兜住空气,几个饱嗝儿趁着势头往上冲,妨碍了她涌到嘴边的话。似是气恼于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停下正常的生理反应,她干脆抓过酒壶往嘴里塞,猛灌了两口,结果呛着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

身旁的人急忙放下筷子,拍着她的背帮忙顺气。黎柔甚至不能开口完整地说一句话。一通剧烈的咳嗽后,她又开始打嗝。

“嗝!”“嗝!”

“嗝!”

楚天铠担忧地问:“是不是吃得急了?你别吃辛辣的食物了,来,喝点茶。”

冒着热烟的瓷杯被小心摆在黎柔跟前,静置良久。她眼神空洞地望着桌上盛满各味佳肴的大小器皿,许久不说话。呆楞的神情平日难见,仿佛丢失了灵魂一般。不像她,却是原来的她的一部分。

他认识他的朋友。

楚天铠无奈的朝他笑了笑,“喝多了。”

那笑温柔无限,如舟过湖面般轻轻荡开涟漪,蕴含着对妻子的宠溺照亮了一张沧桑的脸庞。

他点点头,表示理解。

事实上,这两个人失望是正常的。

前段日子红叶城释出了解放权。这块土地的前身在盟后87年的劫难中失去了大部分土地。后来国中寥寥无几的幸存者见复国无望,在最后的厮杀中污染了自己的家园。

战斗一天留下的罪孽,需要耗费一百年来补偿。

等到这片土地的毒素终于被清理干净,立刻吸引了大批实力雄厚的集团前来竞逐其经营权。楚氏集团——他们是少数能过五关、斩六将站到最后一刻的黑马,只不过仍败给了新当家上任后气势长虹的冯安财阀。

aeternum。

为城市新坐标选址一事焦头烂额了许久的楚天铠夫妇认为红叶城的释出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为之努力、拼搏许久,最终遗憾与它失之交臂。这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的友人们心灰意冷。那沉重的水滴沿着肌肤纹理往内渗透,不似洞穴悬顶的壮观钟乳石动辄需耗费数十万年光阴方能缓慢成型,而是在一瞬之间。

那咸涩的滋味随着酒气浮散过来。

郁闷在人心里集结,幻化成各种魔幻形状。空,而沉重。一点一滴蚕食人心,直到那空置逐渐被绝望灌满,直到人心再也无法负荷——那一刻就是结束。

洛修不会让那结束提早来到。

“吃。”

楚天铠夹了块生鱼片放到他的食碟里,额头挤出细密沟壑,强颜欢笑地问:“你从我脸上看到什么?”他的安静持续不到一瞬,黎柔陡然吼出一声,“够了!”

楚天铠抖了抖,筷子间刚夹起的白嫩豆腐在惊吓与用力过猛中碎裂成渣,自己深爱的、脾气暴躁的、刚刚严重受挫的妻子站了起来,半头长发披散在胸前,三十秒过去,依旧从骨子里散发出一股无言的威压,也不挑明缘由,就那样站在原地,无声地注视着他们。

楚天铠干笑了两声,伸手扶了扶并不歪的坐垫。

她的丈夫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而他信守多年来的原则,不轻易踏入人心禁区。任凭沉默牵引着他,洛修忽然察觉黎柔日前染的深棕发色中又夹杂了几缕银霜。雪落下的位置,是从根部开始慢慢泛白。

耳边仿佛又反复吟诵起那道打不破的岁月魔咒——

雷修,人类为什么要背叛我们?

心痛如绞却装作面色无恙,是他活在人群中愈来愈擅长的特殊技能。哪怕是珍贵的朋友,也禁不起太多刀刀入骨的推心置腹。有些真相埋在过去,它们的存在不为人知已化作七彩斑斓的尸骨。

旧事重提,只会伤了现在的同伴们的心。

因为过去的已经过去,过去的还要过去。他不该伤人的心。更不愿他们为已经无可挽回的事徒然伤心。

“小柔,你怎么了?”

黎柔突然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蹲下,双手围抱住膝盖,把头深深埋进光线透不进的地方。没有发出啜泣声。只有肩膀偶尔如地震的山谷般耸起、落下,至始至终,悄无声息。

楚天铠开始转移话题,只是声中有难掩的一丝慌乱——

“那鬼学院,跑来争什么争?”

“四季学院。”

他听见满身酒气的友人嘟囔着埋怨:“这么好的地方,改成旅游胜地有什么不好?能帮一大群人圆梦,还能挣钱、促进经济发展!茁壮冬燎国!哼,那群蠢货!没有远见的家伙!”

他笑了。

友人依旧愤愤不平地骂,“真不知道那帮人是怎么想的!这么块宝地,建成人间天堂多好!白白糟蹋了一块好地方!洛修,你说,咱们的提案是不是比对方好多了?”

他沉默半晌,觉得他的朋友不需要违心之论。想了想,慎重开口:“四季学院那边提出的建议,很好。”

“就是!”楚天铠错愕抬头,“……啊?”

他坦白说:“天铠,这次我们输得值。”

亲身来到这片地方,他看见了将来——那有光指引的方向。面对一片贫瘠曾经沦亡的土地,没有任何野心能赶在希望的前头。他们输是理所当然的。当然,这些话他都不能说出口。时机不对,条件不足,倾听的对象便不能理解。哪怕是同样的话语,同样的真相。

眼下只有尴尬融入静默中,在四溢的酒香里翻出泡沫。

电子仪表上浮现出摄氏五十度的数字,黎柔还照样蹲在原地。

楚天铠边给他斟酒边说:“好吗?怎么个好法?”说完自己首先不认同地摇起头,醉醺醺地问:“能培养人才?”

他想了想,选择用折衷的方式开口。“有固定的校舍,四季学院将来举办各种活动会更方便。”

“活动?”

“嗯。”

楚天铠翻了个白眼,大刺刺地调侃起他来,“我早该看穿你!”

他疑惑地看向友人。

“别人家的麻烦,你瞎操心做什么?让那群教官、中正自个儿头疼去!你这个人,不是我要说你……你就是这点不行。还好当年是碰上我们这对善心大发的夫妇,不然你都不知道得被哪个歪瓜裂枣掳去!”

说话中途,楚天铠右手持筷,从食碟里夹起了一片酸得发苦的腌黄瓜。

他尝过那滋味,张嘴欲言却再次被打断了——“你看啊……咳咳、咳咳!呸!什么玩意儿,呸!呸!”

“……”

洛修努力想忍,但没成功。

脸上的肌肉它绷不住。

他又笑了。

楚天铠不高兴地瞪他一眼。“别笑!我们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这不好笑。哼,回去扣你薪水!”

他笑起来,应了一声,“欸。”

楚天铠擤干净鼻涕,喝了两杯清茶脑袋清醒不少,有些郁闷地开口:“洛修,这次竞标红叶城的项目失败了,你……不,咱们,以后有什么打算?目前资金是不缺了,但没有新气象,悦梦城被打回十八层地狱是迟早的事,唉,我是真愁啊……怎么样,你对这事儿有什么看法?”

“有更好的地段。”

“怎么说?”楚天铠放下茶碗,预备洗耳恭听。

“和崔氏集团的合作谈成了,刚刚传来谈判结果,我们赢了。”

楚天铠几乎停止了呼吸,僵硬成一座安静美丽的塑像。“……哦。”不久后,火急火燎地追问道:“那帮龟孙子不是漫天要价吗?”

洛修思忖片刻,决定长话短说。“我砍价了。”

“哦……”楚天铠把手伸进浴衣内,挠了挠并不存在的痒。“没事儿,咱们家现在钱多。”

与洛修深交多年,楚天铠知晓他虽然惜字如金,但从无虚言。只是这好消息来得太过突然,简直跟五雷轰顶一般,把他整个人劈得有些懵……是在梦里呢?还是温泉浸太久了?

“天铠?”

“唔?没什么……”楚天铠拾起手边脏污的餐巾纸,擦了擦嘴。原本干净的地方沾上了酱油渍。

那神情与其说是震惊,倒不如说是不敢置信。他递过去一张新的餐巾纸,耐心地解释:“今天中午刚谈成的。那时你们还在谈判,我没来得及说。”

“真的?”

相识互助多年,他的朋友们还是不了解他。

终日以礼相待,却又害怕他会随时离开。

他脸色淡定,夹起一块粉红色的生鱼片喂入口中。剔除了漂亮鱼骨的鲜肉在齿颊间溢出淡淡腥味。几个酒瓶东倒西歪、不成体统地散在桌脚边。他模仿起人说笑的腔调,“比珍珠还真。”

这是多年来他学会的另一样功课——人类没有恒存的信心。其他诸如爱,希望,目标,时机……这些与生命本质密切相连的诸多功课——也会在他们面对险境的时候轻易流失。他们说话,往往只是为了追求一时的感受,没有恒常的效力。

人类的话语,没有延续到日后的力量。

片刻过去,楚天铠终于反应过来,喜上眉梢地问:“你!你……真谈成了?”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老天!”

他完美避开如饿虎扑食般冲过来的友人,礼貌地摇了摇头。那一夜之后,他不能接受与人的肢体接触。那些酷刑带来的厌恶至今尚未消散,如同无边烟雨笼罩住漆黑夜色,无形无质,无人能见,也无人得解。一切辛酸苦辣终究只能独自承担、消化,但也许有一天,也许……他只是还需要更多时间。

楚天铠原地怔了下,看见洛修眸中的歉意,猛拍脑门,“瞧我这记性!”随即又双手抱住脑袋,原地来回走动,对局势的骤然改变欣喜若狂。

“天哪!真的、这是真的、真的!”

笑容在那张憔悴的脸孔上不断放大,像颗裂缝中挣扎求生的种子,吸收了足够的阳光雨露,欣喜地抽出嫩绿枝桠。

“小柔,你听见了没有!”

楚天铠凑到她身边,连声高呼:“有着落了,有着落了!洛修,你太棒了!”

黎柔偏着头,感觉丈夫欢庆好消息的声音确实传进了脑子里。问题在于,她没听懂。

前一秒刚确认自己听到了声音,再过几秒,脑子又糊成了一片。里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留下。左耳进,右耳出,这不像她。这情况不对劲,对她来说很陌生。但在记忆某处又感觉很熟悉……

是在哪儿呢?

——她想起来了。

每回兰山念书爱打瞌睡,就是这么一副死德性。大人们说什么话他都装聋作哑,听不进去。老爱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堕落德性搪塞他们。说实话,黎柔每回都特别想拿竹鞭子抽他,但天铠奉行什么爱的教育,说是自己的孩子,再生气也不能扔海里。

她最后也没真打。顶多就是让那死小子吃素。

“呵……”

黎柔想起有一次罚兰山只能吃苦瓜,逼得他几乎要去撞墙的往事,乐得笑了。真奇怪啊……

楚天铠兴致勃勃地说:“小柔,来!我们来敬洛修一杯!”

她听见了。但不是很想敬那个不知根底的家伙。

好在那死小子够聪明……换了家庭教师后,原本拖沓的学习进度改进不说,用一日千里来形容都不为过。对了,余潞那孩子也变了——那孩子就是懂事。过分早熟。成天为他们这些没用的大人们担惊受怕的,后来不知道是近朱者赤还是近墨者黑,竟然也开朗许多。

“小柔,过来!”楚天铠又再唤她。

黎柔本来是想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的,真的。但蹲得太久,她只要稍微动弹一下,麻痹的双腿便会传来剧烈的刺痛感。

她动不了了。

更可恨的是她老公对此毫无察觉,跟个废柴一样。

楚天铠两手一拍,突然想起来地问:“对了!洛修,知遥他们知道这个好消息了吗?”

“知道了。”

黎柔把头抬高,气若游丝地说:“扶我。”

她不知道那个废物老公有没有听见。但她累了。受够了。不想再走下去了。反正注定一事无成,还努力来做什么?听天由命吧。就这样吧。她受够了。管他們說的什麼好消息,前面的路是九曲十八弯还是康庄大道都随便吧,剩下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她尽力了。

她受夠了。脑袋很重。这几天肩膀又痛起来。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已经走不动了。

“来,我扶你。”一只手伸到她跟前——像被上帝亲吻过的手,不是楚天铠。

黎柔诧异地向上望。

那人嘴角衔着相似的笑,是从初见时便一路延续下来的干净笑容。纯洁无暇,毫无机心,恍如月上树梢凝住的一抹光影,透着永恒的意味。

洛修总是那样笑,仿佛他天生只会那种笑法。

除此之外,还满身秘密。洛修那个人,老藏着什么不说,老爱沉默。跟个天外来客似的。当年他来毛遂自荐时就差没给自己身上绑个蝴蝶结了……但一个人如果活得光明正大,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是朋友就该实话实说、坦诚相待!那么不真诚,还来交什么朋友?来帮什么忙?还是他当自己是慈善家,来施舍的?

她最讨厌这种装模作样的人。

黎柔拂开那只手,故意不看洛修的表情,“不用了,你不是最不喜欢跟我们接触的吗?”

起身的瞬间,她麻痹的双脚传来一阵激烈的刺痛。黎柔当即失了平衡,眼看就要摔跤。

“小心。”——洛修及时扶住了她。

她愈发觉得自己没用。窝了一肚子的火气。洛修见她站稳便松开手。一旁,楚天铠急忙上前搀扶住她,话语中流露出一股子轻微的责备,“小柔,你这说的什么话?”

黎柔瞪住老公的眼睛,臭着脸提高了声量:“我说错什么了?不要他扶,这也有错?”

楚天铠顿时成了哑巴,室内空气一触即燃,压根儿不像他们平日的相处模式。

他见友人搔了搔头发,装聋作哑地岔开话题——“这房间空气怎么不流通呢?你们热不热?我让人把空调开大些……”

“还可以。”他礼貌地说。

黎柔不理他们。好不容易回到位置,她重重坐下后立刻开始倒酒。

一杯、两杯、三杯……黎柔面无表情地喝着酒,这回连楚天铠也不敢拦她。

洛修只是静静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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