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修(14)(2 / 2)
清酒透明如水色,愈饮愈酣畅。
她像喝白开水一样泛滥的喝着酒,四杯、五杯……黎柔渐渐觉得堵在心头的那口恶气散了。
醉意像狡猾的狐狸一样悄悄靠近,等待一击必杀的时机。
她完全不觉得自己醉了。酒可真是个好东西。这不断摄入的透明液体——简直比王水还厉害。将那些纠成一团乱麻的烦恼、担忧、情绪……全都化掉了。“呵呵……”黎柔吃吃地笑起来,被压力挤得变形的一颗心好像也能喘气了,招呼着同桌的两个人,“来!你们也喝!”
洛修开口说:“别喝太快,小心头疼。”
“少管我。”黎柔斜斜看了他一眼。“刚才,你们说什么有着落了?”旁边的楚天铠正殷勤给她夹菜,一听登时满脸喜色,寥寥几句重述了情况。
黎柔细细听着,不久后得出一个结论。不是她老公疯了,就是她自己疯了。脑袋当机。压力太大。承受不住。这场世纪闹剧的结果是他们两夫妇都成了大家口中正牌的神经病。楚氏集团。天下无双。哇喔。
她又仰头饮尽一杯酒,痛快地呼出口酒气,“真的?”
“当然是真的!”楚天铠笑得嘴都快裂了,“咱们回家可有得忙咯!”
黎柔眼风一扫,洛修照样安静地当着他万年不变的老本行——背景板。
这似曾相识的情况倒不陌生,每次都一样。像坐过山车,高潮迭起。每次集团出事,洛修都能化腐朽为神奇,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像神一样。
没错,洛修就像神祇一样。那他们是什么?悲剧吗?
黎柔安静了数秒。
她的白痴老公还在旁边唧唧歪歪地庆贺着她听不懂的“好消息”。某种程度上,跟个傻瓜一样。同样的旋律老调重弹。苦难教导渺小的人类学会谦卑,他们应该要心怀感激。她不是不懂那种抓住救命稻草的滋味。毕竟已经经历过很多遍了。次数多到让人厌倦的程度。她只有一件事不懂。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就得误入歧途,一而再、再而三地跌入谷底?
——凭什么他们就得无权无势,为了其他更有需要的人忍气吞声?让周遭比他们蠢上百倍、千倍的人看笑话?
——凭什么他们就不能够靠自己的力量把一切修补完全,成一回神?
她觉得自己又快喘不过气了。
楚天铠瞧见黎柔把筷子插在米饭正中央,面色不悦地抗议道:“别这样!会带来厄运的!”
黎柔只是笑。“厄运?”她头晕脑胀的,一颗脑袋歪在了老公肩膀上,半合上眼,轻声问:“我们还不够惨吗?”
“啊?你说什么?”
“弄了大半年的计划就这么泡汤了。还是,你觉得这世道非得死些人才能跟‘惨’字沾上边?老板,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过度乐观,怎么总是这么天真呢……”
“你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楚天铠皱起了眉,紧绷了一瞬后人又立刻松弛下来,“刚刚你不都听见了吗?洛修帮我们解决了大麻烦!咱们不用愁了!”
“又?”——黎柔本能地微笑着。
楚天铠努力圆场,毫不吝惜赞美之词。“欸,洛修,你真是我们的福星!”
然而灿烂的笑容未从脸上褪净,依偎在身旁的妻子娇笑着,扬起手来轻轻扇了自家老公几巴掌。
力道不重,却足以伤了一个男人的自尊心。
楚天铠错愕不已,“老婆?”
那一刻,他看见友人的脸色变了。虽然早就预见这不是一顿愉快的晚餐,但身为四使之一,他无权干涉。那些即将发生的事,或好或坏,或对或错,或真或假——人有自由,自然也有责任——至于他,他和忆(如同夜和丽苏背负的是另一种宿命。
于是洛修始终安静地坐着。
“阿铠,你是不是傻子?”黎柔挡住了脸,咯咯地笑。她丝毫没有察觉氛围的异样感,只跟梦呓一般继续七零八落地说着话:“啊,老公,你是不是傻子?”
“神……”
“哈哈,傻……我们真傻……”
楚天铠冷下了脸,“黎柔,你别太过分!”
空气像拉紧的弦一样透着张力——箭在哪里?黎柔一时没忍住,笑了。不能自主的笑声从喉咙深处间歇性响起,像许久未清扫的下水道发出阵阵异味,令人作呕。是啊,她笑得连自己都快吐了。太过安静。太多秘密。僵持,对峙,这些破事儿,什么日子才是个头?
她觉得,很多戳心窝的话勉强压着不说,迟早得烂在肚子里。还会招来各种蛇虫鼠怪作祟,人还没死呢,就得提前腐烂……她好端端的一个人,不该这样活生生地折磨自己。
黎柔这样想着,迟钝的目光飘向洛修。食指不由自主地伸出去,左摇右晃一阵,频频遗失精准目标。
其实这些年她一直想问,洛修是谁?她很好奇,真的很好奇——洛修家住哪里,为什么要来到他们中间?为什么冬燎国之前完全没有这个人的任何资料?他是哪个机构的精英探子?千方百计地靠近、帮助他们,是为了有朝一日彻底夺得这座城的控制权吗?
——这些疑问在她心头发酵,已经憋了很久。
“喂……你,”
楚天铠扳下她的手指,压低了声音说:“咱们好好吃饭。”
对,他们夫妻之间有过约定。洛修不说,他们就不问……不该问。对。老公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但,如果他一辈子都不说呢?洛修总是不说话。楚天铠不说,她不说,洛修也不说。大家一起沉默到天荒地老。
那也挺好的。
也许吧。
可鬼使神差的,黎柔不想做这种选择。她可以选择,但心里有些话就是不吐不快。它们痒痒的,挠着挠着生出了根。仿佛内心哪个角落有谁在向她招手,低低地诱惑她:问吧,问出来……就这一次……
这一次,她只犹豫了不到三秒。
黎柔张开口,口齿不清地说:“喂……神秘人,你,什么时候要告诉我们真名啊?”
那一刻,无穷疑问从肺腑挤出,脱离温热的口腔,像一股恶臭的气体脱离了密室的煎熬。一经释放,便挥发出犀利又伤人的味道。她认得那种味道,是从最简单的不信任开始的。也许那只是另一种自由意志的形式。她不知道,也不确定。但现在那都无关紧要了。
她想知道答案。
黎柔听见自己的声音,尽管那听起来十分陌生。简直像另一个人站在远处朝峡谷深处嘶吼似的。每次声带的振动都带着怀疑和愤怒,沙沙的,听得出来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控诉着。结果喉咙不堪重负,都快要沥出血来——做事不管不顾,不顾朋友的难言之隐一心追求私欲的满足,这不像她。完全不像。
黎柔自问不是那种卑鄙小人。没错,那不是她。
她看见一缕白烟从深渊之中冉冉升起——那个人松开拳头,目送一封绑在风筝上的信逐渐升高。信封扉页看起来年深日久,颜色已有些斑驳。那淡黄的痕迹升高,逐步撤离她肉眼可视的范围。慢慢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可黎柔心里涌现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它飞越了他们家乡最高与最广的苍茫山脉,越过了平原湖畔成群嬉戏的火烈鸟,穿过臃肿的浮云,身姿轻盈地俯瞰着大片大片天堂般壮丽的海滩——然后持续升高,仿佛要直达天庭。
她迎着洛修的视线,僵化成了一座塑像。视线再度聚焦时,黎柔看清了他的眼神——认识那么长时间,她从没见过洛修露出那样的眼神。这是人该有的眼神吗?黎柔在心间喃喃自问。
干净,纯粹,温柔。像天空一样。
她也说不上来那是怎么回事。浑身无法动弹,话语被遗忘。像是迎面飞来了一张巨网,他的眼神无止尽地延伸下去,黑而透亮,泛着奇异的光。可当她再仔细的用力端详时,里头分明盛着的不是泪光。
那奇异的目光将她罩住了。像天空一样。静默无声,无处不在。
世界仿佛来到了尽头。
“我叫洛修。”他说。
黎柔用一副“你当我是傻子”的表情摆了摆手,自顾自花枝乱颤地笑了两声,重复一遍提问,“……真名。”
“咱们不是说好了不提这事儿的吗?!”楚天铠用力拍打了下桌面,显然生气了。
黎柔捂住半边脸,犹豫地说:“嗯?好像……说过。还是没有?我给忘了。”她像条被抽掉骨头的鱼瘫软在桌上,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我知道……对对对,洛修嘛,他……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这些我都懂,用不着你一天到晚跟我背书。阿铠,你能不能尊重一下自个儿老婆的智商?”
“那你尊没尊重我?”
楚天铠不愿在此时此地与妻子争执,转过头立刻满怀歉意地看了洛修一眼,“洛修,我们……我相信你。”
他看着言谈真挚的友人,点了下头。
黎柔慵懒地撑起上半身,单手支住下巴,试探性地问:“老公,你真的不好奇?”
对她来说,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既然起了个头,还不如有始有终地问出个着落比较划算。错都错了,何不错下去?但楚天铠故意不搭理她。黎柔重重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在安静的房间内清晰可闻。“这么多年了,他……凭什么一直帮助咱们?”
楚天铠确实犹豫了,虽然只有仅仅一瞬。
话音刚落地,黎柔发现洛修又用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朝她望来——她装作无事,移开目光。
那平静的视线从她脸上收回。
楚天铠像是猛然惊醒过来一般,脸上瞬间滑出一丝慌乱,“洛修,你别介意啊!她、她喝多了!”说着,他伸出手去拽黎柔,遭到了强烈反抗。黎柔没得到心满意足的答复不愿退场。“你护什么护啊?我还能拿刀捅他不成?”
“别说了!”
“楚天铠!他是你老婆还是你孩子?你看仔细了,我才是你老婆!”黎柔嫌恶地推开他。
楚天铠不甘示弱地嚷嚷,“我还是你老公呢!”
男人先天在力量上占优势。黎柔拗不过楚天铠的蛮劲儿,面色通红,想去捞桌上的酒瓶——
“我不走……你松开!”
“别闹!乖,咱们回家……”
“我还没喝够!要走你自己走!喂——你……无名氏!咱们继续喝!”
他安静地坐在席上,存在感比空气还稀薄。
洛修莹润如玉的手指抚过其中滴酒不剩的琉璃杯做工细致的边缘,酒液的温热还逗留在指尖上。目光集中处,那黑恍若闪烁的夜,昨夜星辰淡淡地定形在轻薄的黑色基底上。一日千年,千年一日,耳边依旧传来人们的争闹与打骂。日复一日,一如昨日。
无止尽的循环。
楚天铠把黎柔往后一抱,她那两只从来都不留指甲的手死乞白赖地扒着桌角,吼得嗓子半哑,“我不回去!”
“你别伤着自己!酒别喝了!身体健康要紧……”楚天铠心疼地劝阻着黎柔。奈何老婆不听,硬要去捞桌上的酒瓶。结果黎柔手伸得不够长,只些微碰到了目标。咣一声,里头清酒所剩无几的轻盈瓶身滴溜溜打转数圈,倾倒下来。
酒液溢出,香气四散。
那清酒瓶很快被桌上其他小盘拦截住了。然而过程中牵连的另一只杯盏却没那么幸运。它沿着桌面开始滚动,数秒之后即将摔落。粉身碎骨。
千钧一发的最后时刻,有人张开手,接住了它。
洛修凝望着手中脆弱不堪的杯盏——它单薄精巧,没有呼吸,彻彻底底是一件死物。
但它唤起了什么。
橘色光影微微晃动。光影变幻之间,那繁复细致的深蓝纹路倏忽化成千层海浪。锁在水中的影像多属于背叛、痛苦,陷阱、离别,受刑、挣扎,以及冰冷的尸身——锥心刺骨的回忆再度活化,以赤裸裸的面貌暴露出本源的丑恶。无数生命被绞碎在恶的漩涡里,终日哀鸣。
经历片刻之久,便仿佛来到了时间的尽头。
此刻忆不在身边,他只能独自承担。对四使来说,时光不会褪色。历史的深与广,真相的清与浊,通通完整呈现。他已活了很久,历史鲜明如初。一如发生的当下,齐根烙印在神识深处。
但时间未到,他无法抽身离开。
他是见证者。
无数睡着的生命还在殷切等待,盼望那一日的到来——直到那一日,没有谁会被忘记。
他小心翼翼地合起掌心,把杯盏轻放回原位。
安静像只胃口奇佳的小虫,啃噬掉了所有争闹与偏执中的喋喋不休。一度失控的场面陡然安静下来。楚天铠与黎柔面面相觑,两人不约而同的都有些紧张。眼见洛修静默良久,楚天铠小声打破沉默,“他……这是怎么了?”黎柔捏了老公手背一下,“你问我?我问鬼去?”楚天铠压低了音量,“不是,你这……”
洛修抬起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我没事。”隐匿在空气里的墙仿佛震动了一下。黎柔拿起略烫手的酒壶,替他满上杯盏,试探性地问:“喝一杯?”
他执起酒杯浅啜一口,而后注视着友人说:“洛洛。”
一个遗忘在风中,背负了太多思念的名字。
“啊?什么……洛洛呀?”黎柔狐疑地看着他,脸上红潮退了些许。另一头,楚天铠脸上同样写满了困惑。“是啊,你的真名,叫洛洛?”
“怎么可能?”黎柔踢了楚天铠一脚。
“我的腰……”
三人相处那么长时间,洛修初次面对友人的疑惑感到无言以对。其实,他从来没想过要刻意隐瞒关于自己的历史。只是那卷布帛太过繁杂厚重,已经收藏、浸满了太多生命的痕迹。说得太多,他担心他们无法承受。说得太少,只会误领他们跌入迷途的小径。有太多时候,他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又或者,该从何说起。
沉静思索了几秒钟,洛修含蓄地开口,“洛洛,我的小名。”
小名?
那两人均哑了半晌。夫妇俩如出一辙的表情似乎是想追问更多,但又怕将他逼得太紧。尤其是楚天铠。下意识地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楚天铠没什么诚意地敷衍了两句:“你还有小名儿?谁取的?真有创意啊。不错、不错……”
他笑了。
洛修起身绕过矮桌,“天铠,我出去吹吹风。”
他话音刚落,黎柔立马来了反应。“吹风?你很热吗?咱话还没说完呢。要不,我让服务员把空调开大些?”审视他的目光带着魄力,像在审犯人似的。他没来得及拒绝,楚天铠抢着说:“你去吧!老婆……我们再聊会儿天好不好?”
“聊什么聊?你脑袋抽风?”黎柔不耐烦地推开凑近的人。楚天铠趁势抓住她的手,嗫嚅着认错,“老婆,刚才是我错了……”黎柔嗔道:“道歉有用,咱还眼巴巴望着人家那警察来做什么?”楚天铠纠正她,“那是军人……”
他又笑了。
楚天铠是有韧性的男人。对待事业有勇有谋,对待梦想沉着热爱,对待爱人善加包容——但有时候也不计代价、不顾后果、盲目执着。黎柔则是天生霸气,认真果敢,精明能干——但她偶尔也会莽撞、伤人伤己。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气质。他认识他的朋友们,他们却不认识他。
推开木门,缝隙中游入了一丝凉意。
门外确实有风。
他踱步而出,依稀又听见了远方浪潮的呢喃声。风吹送,日辉煌,海辽阔,云遮蔽。一切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遥不可及。生有时,死有时,撒种有时,收割有时。人在活着的光阴里所能得到的一切,最终都会散佚、消失。它毕竟不能被世间事物或境遇填满。死亡。
他伫足在古树旁,踩着月下一地分叉的影子。
池塘边栽满了繁茂的菖蒲花。花香盈散。迷蒙月色如绫罗绸缎包裹着触目所及的一切事物。他抬头张望,千万年前繁星璀璨的天空早已经绝迹了。如今人们所能接收的光芒愈来愈黯淡,手中高擎的火把却始终炽烈。欲望,它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洛修弯腰掬起一捧清水。
稍纵即逝的光阴内,凉意从指间淋漓落尽。
但有句话黎柔说得不错。总有一天,他会离开——那将是个被厚重云层覆满天空的雪夜,还有被人们兴奋的喧闹声烘热的城市。
那一天,将会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