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心动之四(1 / 2)
时光荏苒,一去二十余载。
觉空师父在外历练的时光里,早将佛法的威名带到各地。
从他在世间游历,度化不知多少苦难的魂灵,教化不知多少愚昧的信众。
“佛子转世”一说,终于不再是寺庙里自说自话。
山下,越来越多的人称呼他为在世活佛,对他顶礼膜拜。
他在外头的名声越是广传,就越有达官贵人不远万里而来,就为了在寺庙里上一炷香火,看看佛子小时候生活的地方。
他在山下度化世人,山上寺庙里窄窄几个殿堂,倚靠着他招揽来的大批香客,几年时间里陆陆续续推倒重建,新建好的殿堂坐落广大,里头的佛祖金身、罗汉法身,也从铜箔换成了真正的金箔。
寺庙里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殿堂里的金身宝相庄严,人身处其间,仿佛直面西天佛国气象,来此上香的信众无不小心翼翼,各个掏空口袋,再不敢胡乱敷衍供奉。
觉空大师三十五岁那年,终于从俗世抽身,再次回到了寺庙。
他风尘仆仆孑然一身,只后头背着一个竹制的背篓,里头放着一套换洗的僧袍,还有一卷用白色亚麻布包裹完整的画卷。
闻讯赶来的主持喜不自胜,吩咐小沙弥拿来最新的金丝纺织的袈裟让他穿上,又广传帖子,邀请他开讲坛立早课,早日宣告回归。
觉空师父膝盖上的灰尘还没有擦净,就看到记忆里寡言少语、威严颇重的主持仿佛换了一个人,喜形于色地带着他往后院寮房走。
他走在寺庙长长的廊道上,脚下的石砖已经换做了齐整的青石板;他居住的寮房,从后院不起眼的角落,换成了独门独户的院子;他年少时练习的拙作,无论是题字还是作画,也都被僧人专门整理装裱,一一挂好在廊道上。
周围的僧人们看着他,仿佛看到在世的佛陀,全都双手合十,恭敬鞠躬,口呼佛号。
他在山下行走的几年间,已经有一种错觉。
——他做得越多,竟离这人世间越远。
人们看着他,仿佛看着的是庙宇里宝相庄严的佛像,而不是一个有爱有狠的活人。
他以为回到寺庙里,周围都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僧侣,他们的目光会不一样。
但事情恰好相反,僧侣们对他的推崇有过之而无不及。
“哇!觉空,他们对你好热情啊!你是不是要继承这座寺庙啦?”
只有身边一直跟随着他的海棠花灵,依旧当他只是个要好的伙伴,直言不讳地开着玩笑。
“你说,要是你现在下令再不许香客们折我的树枝,是不是大家都会听了?”
玉衡飘在他身边,眼神一如既往的澄澈,对他提出奇奇怪怪的想法。
觉空苦笑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作答,只长长叹了口气,跟着主持的脚步,向着后院越走越远。
觉空大师回来之后,山下的达官显贵蜂拥而至。
大家不外乎是听说了他在山下度化妖鬼、驱魔定魂的传奇故事,因而出了千金,只求一块他亲自开光的佛牌;
或者有那些沉迷佛道的世家老长辈,亲自来请,就为和他沟通一会儿佛法,要他一本亲手抄写的佛经典籍;
即便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信众,听到他外头的赫赫威名,也都在他公开讲经那天,熙熙攘攘站满了广阔的讲坛;
这一切和觉空想要的大相径庭。
他原本只想回来远离俗务,放松身心,涤荡魂灵。
没想到回了寺庙,他碰上的俗务应酬更多更杂,即便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好一切,可身上的袈裟越是华丽,他心里积攒的倦怠就越是深厚。
那段时间,他忙里抽闲,屏退众人,画了许多花鸟画,主题无一例外都是窗外的海棠。他这些年积攒了不少神异的颜料,全都在画卷的海棠上消耗殆净。
那些开放时热烈夺目的海棠图画,一幅又一幅地挂在寺庙各处,大大方便了玉衡随时出入。
山下倒是有不少显贵看了画卷惊为天人,开出大价钱想要买走,可传话问了觉空大师,却都得了“不卖”的坚定答复。
每日无论多晚回来,觉空都会和玉衡说说话。
只他一人可以看到玉衡,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也是他一肩背负的责任。
他欣然承受,甘之如饴,因而相见后的每时每日,他总会反省一二,是否无意间冷落了那只怕寂寞的花灵。
世人都说他是菩萨派来济世的佛子,他想度的第一个,就是窗外那个孤零零的花妖精怪。
可看过的越多,就越是知道为人的渺小与无力。
三十五岁那年,他名满天下,也疲惫不堪。
事情的转机在一个生机勃勃的春日。
觉空待在寺庙里已经有半年,他的恩师知觉大师在去年的冬日圆寂,受了大师临终前的托付,他是新任的寺庙首座,这一辈子,怕再也不会有机会下山游历。
那日是惯常的有些忙碌,他早课时抄写着佛经,嘴上却约了玉衡,说今日午后两刻在后山见面。
玉衡追问他什么事情这么神秘,他却笑而不答。
玉衡跟着他在山下游历多年,早就爱上俗世繁华,即便是市井人家家长里短,她都可以不眠不休听婶子们在巷口闲聊几天几夜。
她跟着觉空上山来,前头还催促过再下山去游玩。
可自从首座圆寂,她看着觉空红着眼睛答应了恩师的请求,就再没说过为难人的话。
即便觉空问起,她也只笑着摇头,说山上风景不错,功德香火充足,正是修炼的好地方,她在山下玩了许久,现在也该收收认真修炼了。
说话的一人一灵,都知道这不过是好听的搪塞。
可现有困境如此,也无法可想,只能互相粉饰太平。
午后两刻钟,刚好是僧侣们用完午饭午休的时间。
香客们的餐盘也被负责的小沙弥们一一收走,整座寺庙渐渐陷入午后的沉静。
玉衡在寺里终日无所事事,因而来得更早。
觉空到的时候就见玉衡坐在后山一座矮矮的小桥,旁边漂浮着一把鱼食,她手指摇动间,就有一小撮的鱼食分出来,投入下面平静的小池里,水面荡起层层的涟漪,引来胖乎乎的锦鲤竞相逐食。
觉空出门时,仔细斟酌之下,换下了惯常的华丽袈裟,只穿了一身不起眼的便装,除了一颗光溜溜的脑袋有些违和感外,一打眼看上去,还以为是个来上香的普通信众,即便衣服灰扑扑不惹眼,也算是个俊秀的好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