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心动之四(2 / 2)
他走上矮桥,从空中那团鱼食里分出小半,和玉衡一起喂金鱼。
初春的时节,天气渐渐回暖,矮桥下的水清澈明净,映着蓝蓝的天和白白的云,里头肥头肥脑的大锦鲤被喂养惯了,一点也不知道怕人,张着嘴自在的游来游去。
觉空这几日奔赴了几场推不掉的宴会,日程紧张,心情很是不爽利,平日里说话做事眉头都是紧皱着。
只现在矮桥上,他的眉头却舒展开了。
连玉衡都看出来他心情不错,就像是卸下一块大石头,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今天很高兴吗?”她坐在桥墩上,歪着头问觉空。
觉空洒下鱼食,认真看水里的金鱼争食,嘴上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最近决定了一件事情,所以心里舒朗许多。”
玉衡对他决定的这件事情却不关心。
她看过最近围着觉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杂活儿——寺庙里的香火钱告急了,求到他头上,让想想主意;今年沙弥里头优秀的那几个要做授戒了,让他主持传授;还有哪位老太太专程前来拜访了,让他做主进行佛法讨论……
等等这些事情,玉衡只看着都觉得烦不胜烦,偏偏觉空面上总是那副油盐不进的从容笑脸,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发急愤怒一样。
玉衡见他那副面人的样子见多了,心里头的不爽利也不好发作,只能对他的许多事情视而不见,眼不见心不烦,后头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身上,沉下心来苦修,积攒的功德香火都努力地化为己用。
所以听到觉空的话,就像她现在对觉空身上迥异的服饰也视若罔闻——若觉空愿意和她接着说,她会认真倾听;若觉空不说,她也不会胡乱打探,自寻烦恼。
她的世界不大,只要寺庙在,觉空在。
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
“……”
“……”
可她一直不接话,倒让觉空很是尴尬地沉默了一阵。
这时候,玉衡洒下最后一点鱼食,她只当上头那个话题已经过去,现在径直指着池面,调笑道:“你看你。”
池面下的锦鲤游来游去,鱼尾拨弄着,漾起一圈圈的水花。觉空等水面平息,看向倒影里的自己。
即便光秃秃的大脑门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可看那颗形状规整的脑袋上的面庞,端正的五官,雅致的眉眼,仅仅在那儿简简单单一站,实实在在是位出尘脱俗的美男子。
他忍不住地嘴角上扬,以为玉衡终于看出了他今日着装的不同,只待旁边的姑娘发问,他也跟着完成决定好的那件事情。
玉衡却没看出身边男子的小心思,依旧指着水镜里那个俊秀的男子,笑着继续说道:“你看你,总是皱眉,眉毛中间都留下痕迹了。”
觉空跟着玉衡的话,看着水镜中的自己。
他看着那个俊秀的男子眉宇间两道浅浅的印记。
自从回到寺庙开始,他常常皱眉,留下这种痕迹,自然没什么奇怪的。
但有些事情,就不可以细想。
觉空下定决心的时候,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可无论如何也琢磨不出这份不对映照在哪儿。
他惴惴不安地约了玉衡相见,又紧张地换了一身便装,连要说的话语都打了两遍腹稿,只等事情顺着思路正常发展……
可事情发展的今天,灿烂的春光之下,玉衡或许只是出于玩笑,轻飘飘两句提起了一个新颖的话题。
而觉空看着水镜里的自己,原本只是随意的一晃眼,他看到自己双眉间浅浅的皱痕,而后目光忽地凝住了。
皱痕从来不是孤立存在的,大概是水镜过于明晰,他十分轻易地看到了男子面皮上风霜的痕迹——好歹出门游历二十余载,风餐露宿不过日常,世人崇拜他在磨砺间越见本真淳朴的佛心,他却在这面水镜前看到了自己被岁月腐蚀的容颜。
即便是那双一如既往清澈的双眼,二十年前的他,仿佛一眼可以看到底,现在的他,却是因为看过的太多,悟得太透,所以一眼可以看到其他人的底。
觉空看着水镜里的男人,又看到男人身边那个始终艳光四射的姑娘。
玉衡今日穿着一身粉色的纱衣,衣袖衣摆上都绣着精致的海棠花纹,随着她的动作,轻薄的料子在空中飘飘荡荡,朦胧间仿佛一个永远不会逝去的美梦。
她在水镜里专心看着身边的男人,容貌娇艳,粉衣赤足,目光专注而好奇——就像他们第一次相见那般。
——就像他们第一次相见时那般?
觉空只觉得胸腔里的心脏似乎被虫蚁啃噬,从里到外泛出细密的疼痛来。
他恍然醒悟到,自己只是个凡人。
而身边这位,和他初见时一模一样的,是不老不死的妖精。
美梦逝去,面纱被掀开,被感情蒙蔽的眼睛终于看到了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
觉空心神动荡,眉宇间的浅痕眼见又要深刻起来。
他看着水镜里的自己,几乎使出了全部的力气,终于护住上扬的嘴角没有落下,眉目依旧舒展。
身边的姑娘依旧在欣赏春景,对他此时心理摇摇欲坠、又勉力支撑的这一切,都毫无所觉。
玉衡只看到觉空面色不变,好似只是瞟了一眼水面,然后不好意思一样地抚了抚眉心,转头温柔地看她,轻声问道:“年纪大了都会这般,玉衡会嫌弃我吗?”
觉空摘下佛子面具,温柔浅笑的样子十分迷人。
玉衡不自觉红了双颊。
她收回视线,侧过脸看着水里摇头摆尾的大鲤鱼,轻声反问:“年纪大了,你还会对我好吗?”
觉空清澈的眼睛里漾出笑意,他坚定道:“我会加倍地对你好。”
“那年纪大就不是一件坏事了!”
玉衡歪头高兴起来:“你便是你,年纪多大都是你!”
觉空看着春光中,玉衡娇俏快活的容颜,他脸上依旧带着笑,嘴里却尝出清淡的苦味来。
那个灿烂的春日里,觉空佛子身着便装,带着帷帽,怀里抱着一卷包裹齐整的画卷,去山下集市里游玩了小半日,赶在第二日早课前才回到寺庙。
庙里因他的不见乱了一阵,直到他及时现身,才又稳定下来。
回到山上,觉空终于接受了自己的佛子身份。
他脸上的佛子面具,就此再没有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