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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缘木求鱼(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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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个夏末的夜晚,老师刚刚招完了新一届的学生。我们和这些孩子们在一个记不起名字的小村子过夜,那次一共招了十一个孩子,村长很慷慨的把家里的两间房借给了我们。

孩子们不理解离乡之苦,穿着睡袍在房子里外跑来跑去,拿着枕头欢笑着打闹,对接下来几年都难见父母这件事毫无认知。我制止了好多次可根本没用,还被不知哪飞来的枕头砸个正着。

“睡吧,睡吧,他们累了自然就会睡的,明天还要早起来赶路。”

老师一拉被子躺下,似乎习以为常,我刚想说这么吵怎么可能睡得着?他的鼾声就响了起来。

无奈之下我躺在老师身边,闭上眼拼命求自己睡着。不过似乎还真的没那么难,孩子们的吵闹在我意识里渐渐变成了规律的白噪音,我沉沉的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有人在轻轻推我,同时还有清凉的触感在我耳朵里爬……

“有蛇?”我一掀被子弹了起来。

房间里的灯熄了但门没有关,清冷的月光从那照进来,屋里的空间被斜切成黑白两界。月光下一个白色头发的小女孩跪坐在我旁边,手里捧着个杯子歪着头看我。

“蛇呢?”我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环顾着四周颤声说。

“哪里有蛇?”小女孩的眼睛兴奋的一亮。

我愣了一下,掏了掏耳朵,这才发现耳洞里湿漉漉的。

“你往我耳朵里倒水了?!”

“因为你怎么都推不醒嘛。”小女孩撇撇嘴,又抬头咧嘴笑,“我刚刚在外面找到一个宝物,你跟我一起去吧,我一个人搞不定。”

“什么宝物?”我缩了缩脖子。想起来了,她叫塞勒涅,七岁,上一个村子招来的孩子。白天跑去树林里逮野鸡,弄得满头鸡毛,老师骂骂咧咧地给她洗了一个多小时才弄干净。这小疯丫头的宝物保不准是个大马蜂窝。

“绝对是好东西,”见我不愿去她急了,“大不了分你一半,这样可以了吧!”

看到我终于起身,塞勒涅开心起来,没穿鞋就往外跑。虽然对她的宝物没兴趣,但再这么吵下去把孩子们全吵醒明天就别想赶路了。我小心避开地上睡得横七竖八的孩子,跟着出门去。

塞勒涅一路蹦蹦跳跳的,动作却一点都不慢,我都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她领着我钻进一条树林间的小路,虽然月光很亮,大地如染白霜,但阴沉沉的树林还是让我吞了吞口水。

“就在里面。”塞勒涅得意地冲我一扬下巴,像只兔子一样钻进了树丛。事已至此怎么也没法回头,我咬了咬牙跟上去。

我在树枝与树叶之间艰难移动,不时就被挂住衣角,塞勒涅却像鱼一样穿梭自如。她在我视线里不断消失,又在我马上要跟丢时出现,就这样领着我在树林里穿行了许久。

又一次消失之后她没有再现身,我等了一会儿始终看不到那个白色的身影,只好硬着头皮往前一冲,挡路的树枝树叶却尽数不见,我收不住自己的步伐狠狠摔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嘻……”我眼冒金星的爬起来,抬眼就看到罪魁祸首在捂着嘴轻笑。我刚打算问罪她却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前方,“宝物就在那里,看,很棒吧!”

我顺势看过去,那是个不算很大的中心湖,水质清澈,在晚风吹拂下闪着潾潾波光。

“很漂亮。”

我感叹道,“这湖藏得这么隐蔽真亏你能发现啊。”

塞勒涅跑进湖里,水很浅,只没到她的腰;她掏出一个杯子在湖里舀起一杯水,动作轻柔又小心,好像怕碰坏了什么。

“抓到了鱼么?”我问。

“比那好!”塞勒涅白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把杯子递过来,架不住好奇我上前去一看究竟。

杯子里有一轮洁白的圆月,正随着波纹不断打散又复原。

塞勒涅陶醉地看着属于她的月亮,不闹也不说话,连呼吸都轻了许多,似乎只要弄出一点动静就会让珍爱的宝物消失不见。这一刻的她沉静又安宁,在月光的映照下仿佛一个雪孩子,与平日的疯丫头判若两人,这一刻我甚至觉得全世界没有什么是比她更干净的。

但这份安宁只持续到我们回去的路上,我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为止。

“月亮没有了!你把它喝下去了!”塞勒涅哭着。

“只是刚刚出了云把月亮遮住了!再说,月亮从来都不在杯子里。”我头疼地解释,但她根本不听。

“你撒谎!刚才还好好的,你吃了我的月亮,给我吐出来赔给我!”不久前文静得像个淑女现在却成了耍赖的小泼皮,肆意说着蛮不讲理的话。

我苦口劝了又劝,把反射的原理讲了又讲,她却完全听不进去。

“好好好,我赔给你!”实在没有办法,最后我按着额头说。伸手对着水杯施了我独自完成的第一个术。一轮完美的明月重现在水面上,外表光洁无暇,只是很僵硬,我没法让它随着波纹浮动;不过从塞勒涅惊讶的表情来看她应该不会在意。

“这样好了吧,月亮永远都在杯子里;现在你是世上唯一拥有月亮的人!”

看着塞勒涅破涕为笑,开心地举着杯子转起圈圈来,又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太大轻轻把杯子放低,爱惜地看着;我心头疲惫之余又有一丝愉悦。我的术让她开心了,这感觉真好。

南境的神很特别,不像北境、西境那样抽象,总是很鲜明的。我们很清楚自己所信仰的神的性格、喜好、能力与司掌,还有情绪与形象。

但唯独月神是个例外,在神话中她有许多不一样的名字。有时她是娇羞的处女,有时她是调皮的小女孩,有时又是雷厉风行的女猎手;从未得到统一的形象,所以也根本得不到信徒追随。

可我觉得月神就应该如此。月亮就是这样有时圆,有时缺,有时晴,有时暗;有时隐在云中,有时挂在云端。但无论怎样展现给人看的都只是她的一面,每次你以为已经足够了解她了,她都会用行动告诉你,你有多自满。若世上真有一位月神,她就该是这样多变的吧?恣意地笑、肆意地哭,只追逐自己在乎的,只爱自己想爱的。

我扬起头,天上只有一片暗色的云,可我知道月亮就在那里。

……

在无数次研究中我发现,月神迷梦最基本的底层逻辑就存在着问题。

而月神迷梦的术式本身不足以支撑如此复杂的运算,虽然勉强能够运行却随时可能崩溃,所以才会出现荣恩这样失效的案例。但问题出在最基础的底层架构上,若是想改动唯有推到重来,我多年的心血只能付之东流。

而解决办法也相当粗暴,借助术式展开强行介入修正,这也月神迷梦就能真正成为完整的术。

而用什么才能介入它呢?导师没有明说,但身为萨满的我立刻明白了。

献祭一个人。

一个拥有术士体质与知识的人。

当这个人被能量化在术式中完成修正时,我就可以把术式收束,然后月神迷梦就能真正完成。但那个人也也将永远迷失于术式之中,闭合的瞬间根本来不及逃逸。

这个念头一出现我脑海里立刻出现了老萨满的身影。随后我猛地甩了自己一耳光。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居然那么自然的得出了“最优解”,丝毫没有考虑羞耻与道德。我只能惭愧地宽慰自己,这只是一种学术上的假设。

只要不真的那么做,这就只是一个纯粹的、无害的假设,无数真理都是通过假设得到的。

但或许三百年前麦克基德就是说着这些话凿穿了那艘船。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掰开塞勒涅一直紧握的拳头,一直麻木的精神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那不是什么护身符,小小的手心中握着一张纸片,上面是娟秀的字体:

“恩底弥翁,月亮不在杯子里。”

术式展开是一个陷阱,塞勒涅读懂了它然后主动撞了进去。

那一刻我觉得全身从头到尾都被月光冻僵了,我紧紧搂着塞勒涅,发出干枯的咆哮,仿佛天地间最孤独的魔鬼。

“你终于明白你都做了什么了。”远处那个说要去东境的人缓步走来,金属面具上的日轮在月光下阴冷摄人。

话里事不关己的态度令我怒火中烧,我猛冲过去一拳砸在导师的面具上。他纹丝不动,我的手似乎在流血,但没关系,我再也不会痛了。

“你这恶魔!”我嘶吼着:“我早该发现的,一开始你就清楚我的术式不可能成功,可你却一步步做饵引诱我继续推导,我根本没得选。是你——!”

“我?我吗?”导师难以置信地张开手,“你不会想说是我把你逼到了这一步吧?难不成你在宽慰自己:如果没遇见他就好了,如果没得到指点,如果不知道术式展开的方法,生活就能好好过下去,就会迎来不一样的结果,小姑娘也不会死;你不会真的这么想吧?”导师笑弯了腰,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你当然有的选,你可以放弃理想,平庸的度过一生;可以停止研究,接受审判。如果这些都不能安抚你的心,你还可以死。可你放不下自己的执念,是你自己选择了今天这条路。”他的声音森幽尖锐,像蛰伏的毒蛇。

“完成这个术需要牺牲什么你真的没有想过吗?哪怕是一点点假设,一个念头?就算我没有出现,以你对术式的执着迟早也会意识到漏洞与缺陷,那时你会放弃吗?不,你会求助于危险的禁术,在禁术中找不到答案,就会开始探寻那些悖逆人伦的人体试验。”

导师猛地一转,声音忽然变得威严:“即使没有遇见我,你也会做出殊途同归的选择,不放过你自己也不放过身边的人。无论再怎么选择你还是会做同样的事,因为你就是这样的烂人!”

“说起来你真应该好好感谢小姑娘,是她保全了你的尊严与灵魂。她很聪明也够勇敢,我很喜欢她。我真的很好奇,如果今天没有她的献身你会牺牲谁?你的老师吗?还是你的后辈?还是你自己?”导师的话像一条毒蛇游进我的心里,将我藏起来的最丑陋的一面残忍揭开。

“她替你做出了选择,使你避免沦为恶魔,可你能坦然接受这份奉献吗?你已经伤害了多少人,究竟有多少人因为你而死?你很难过,但大概不会忏悔,你牺牲了那么多人,她又有什么不同?你知道这是正确的,完成的月神迷梦可以拯救更多的人,所以你当然会这么做。”

“你自诩拯救者,自诩做着公平、正确的事,你维护着自己心里的正义,可究竟是谁在为你的正义买单?你亲手做了选择,却连良心上的谴责都不愿承受,还要推倒我的头上?懦夫!”

每一句话都像钉子插在心脏上,每一个字都都仿佛沾水的皮鞭。我想要抵抗但只能承认,他是对的。最终导师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宣判:

“因为你从来都是这样卑鄙、丑陋、自私的魔鬼。”

最后一丝理性也消失了,我瘫软地跪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那个总是在你眼前身后蹦蹦跳跳的影子,无数次你嫌弃她吵觉得她烦,叫她走远点别跟过来,可她就像月亮一样如影随形,发着温暖的微光。好,现在她没了,你满意了?

剧作家们总是认为恶魔诱骗人类需要编造完美的谎言,使尽口腹蜜剑的循循善诱才能把人引向地狱。其实哪用那么麻烦,只要告诉你地狱怎么走就是了,你自己会去的。

“人一生大多数时间都是偏执而盲目的,只是我们误以为自己清醒,清醒这种东西我们只在很少的时候拥有它,它是奢侈品。”导师淡淡地说。

“另外,唯一的一个好消息。跌入术之本源的人的肉体是不会死的,也不会老去,她会就这么沉睡,永葆青春。”导师向我伸出手,“所以,要来我这边吗,也许有一天中庭能给你挽回的办法。”

我不知道那时的我究竟是什么表情,一定是疯了,这个彻头彻尾的恶魔在我的眼中居然成了唯一的希望。

究竟是多干枯的灵魂才会渴望救赎,究竟是多绝望的境地才会接受魔鬼的指路。那一天,恩底弥翁死了,活下来的是魔鬼。

……

我的视线中四周的环境再次开始变化,我以为又要进入新一层的梦境,但是刚刚开始就停了下来。

“我”和导师都停滞不动,扰人的虫鸣和蛙叫消失的无影无踪,一根被晚风吹起的野草横在我面前,似乎有什么力量将这个空间中的一切定格。

导师面具上的日轮图案忽然扭曲了,那里传来一个熟悉又让人安心的声音:“尤克里尔,能听见吗?我是乌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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