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使徒(2 / 2)
他出生在北境的行商家庭,家里做的是动物巡演生意;从小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在各种动物的笼子前,不动也不说话,就那么坐一整天。
家里既然做这门生意儿子能对动物感兴趣最好不过,父亲对此非常欣喜,甚至专门为他订制了可调节的小梯子,方便他在各个角度观赏。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并非出于热爱,甚至也称不上欣赏,他只是在观察、在理解。
他观察赤尾猿猴攀岩时的动作,在脑中勾勒着它们肌肉运动时的形状;
他观察变隐蜥蜴在求偶落败时蜷缩身体、把自己埋进树叶堆中的神态;
他观察鲟鱼在游动时破开水流肆意摇摆的曲线;观察狮虎在扑食前一刻的隐忍静谧,和进攻瞬间的雷霆万钧。
每种动物都有应对生存的独家本领,那是历经千万年磨砺、筛选、进化与淘汰的结果,是大自然的法则。这令他看得入迷,如痴如醉。
当然,观察的前提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铁丝网。有时那些动物会来到距离很近的位置,与他四目相对。他望着它们被铁丝分割成无数小块的躯体,总是分不清动物和自己究竟谁在里面。
他常常抚摸着铁丝网思索。
万物虽然有着各自的本领,但也有着各自的界限。比如扁嘴水豚的皮毛可以抵御寒冬,却动作笨重;比如支比鸟的喙可以撬开贝壳,却无法在雨天飞行;比如猎豹擅长奔跑,却短于搏击与耐力……比如面前的铁丝网,把不同的动物分隔开,保护着他与它们,却谁都无法迈出一步。
他曾亲眼看到一只猴子不慎落入虎笼,转瞬间就被分食殆尽。
这是界限,也是规则,只有遵循规则才能生存,违逆者必遭灾祸。
十二岁那年,鼠疫毫无征兆地袭来,尽管很快得到控制但家里半数的动物都在此丧生。父亲无力偿还巨额贷款,最终饮弹自尽。
葬礼上众人放声大哭,他却睁大眼睛站在父亲棺前,一滴泪都没掉。亲戚惊讶于他的无情,但他自己知道,尽管心中悲伤但却找不到落泪的理由。
父亲通过贷款获得了原本得不到金钱,作为成年人,应该很清楚其中的风险与后果,却还是这么做了,那即使遭遇变故也是非常合理的事情。预支了利益,就要承受相应的代价,这是规则。比起悲痛,他其实更奇怪父亲的软弱。
这种思维方式一直伴随他成长,其他孩子们嬉戏玩闹的时候他拒绝参与,不明白把石头堆起来围着皮筋蹦蹦跳跳有什么意义;同龄人纷纷开始恋爱的时候他也无动于衷,想不通找一个人分享自己的生活究竟有什么必要。
他的生活始终如此,只有逻辑、合理、必要,以及界限。
成年后,他成了一名摆渡人。这是一项收入颇高的工作,足以让他偿还欠款,但更重要的是,这是一项危险的工作。每一位客人都有可能包藏祸心,随时都要准备应对追捕,在迷雾中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精神必须随时紧绷。这让他机械般精密的生活重新品尝到兴奋与喜悦,就像儿时观察到的,动物之间的生死相搏。
他从不多收客人一个子,也不中途加价,无论这次工作有多少额外的辛苦;他始终小心翼翼地遵从着规矩,但也不会对触犯规矩的人手下留情。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从事的工作并不合规,接待的客人也绝非善类,但正因如此,哪天被一击闷棍丢进悬崖里也非常合理,无可抱怨。
他发现并规划了自己的界限,并像个苦修士一样,数十年如一日地与之博弈。
他很清楚,一旦哪天迈过了界限,就是自己的死期。
那一天,他接待了一位奇怪的客人,一位裹着深蓝长袍头戴金属面具的高瘦男人。男人没有货物,似乎也不急着通过,反倒是对他本人更感兴趣。
“你想突破界限吗?”这是导师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那一刻他心间如过雷电,不明白为什么会听到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下意识拔出匕首提防着导师。但出人意料的是,导师忽然仰面倒下来,自己撞上匕首倒在血泊中。
“我没……”他并没想杀人,一时间有点慌乱。还不等他理清思路,地上的尸体忽然不见了,导师不知从哪又冒了出来,身上毫发无伤。
“你,你……!”他哆嗦地指着死而复生的导师,浓雾遮蔽的峡谷中发生这种诡事,任谁都会害怕。导师刚想开口,他忽然暴起,一刀扎进喉咙,这次没有留手。
鲜血喷涌,导师无力地仰倒,可还没等他喘口气尸体再一次消失了,导师又从他背后走了出来。
仅存的理智绷断了,他恐惧地大吼,发疯般扑上去。
他用刀割断导师的喉咙,刺穿导师的心脏,用锤子敲碎导师的头,每一次都确定他已经死了,但是转身导师就安然无恙的重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笑着对他说‘来,下一次’。
“我根本杀不了他,但我像着魔一样去杀他,脑子一片空白,不是为了钱,也没有恐惧,只是遵循着他的指示,去杀死他,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最狠的一次我刨开他的肚子扯出他的肠子,可他却坐起来冲我笑,他的面具是把脸完全盖住的,我却能感到他在对我微笑。”多年以后他仍忘不了这一幕,常常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回忆。
终于,在杀死导师十三次后他筋疲力尽了。望着眼前再一次消失的尸体他心中升起绝望的恶寒。但导师并未发难,也丝毫不想报复,只是温柔地注视着他。
“好身手,哪怕在最繁荣的城市里也会有一席之地,可你却选择在这偏僻的峡谷里赚一点小钱。”
“看着我,”导师柔声命令道,“其实你喜欢危险,对吗?”
他不敢说话,也不想去瞧导师,可视线却无法移开,好像不能违抗命令。
“万物都有界限,都有必须遵守的规则,逾越者必死无疑。鱼不能在地上爬,走兽不能去深海遨游,人不能到火里舞蹈……但是,”导师话锋一转,“若超越生死,自然的界限也不值一提。规则所维护的是平衡,一旦超越界限,你将成为规则本身;衰老病苦不能扰你,千山万壑不能拦你,王朝更迭不能变你。”
他着迷地听着,心中渴望导师继续说下去。导师的声音低沉悦耳,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力,意志不坚的人只是听到就会被俘获,会心生信服,无暇去注意其中的欺骗与陷阱。
多年后中庭的反抗者们将其称为黑喉,意思是“惑人的魔音”;只有经历磨砺者才能抵御,有的人为了不受蛊惑甚至不惜自废双耳。
他不记得那天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只记得向导师祈求这份神迹,他也想从恐惧中超脱,甚至愿用一切来换。
导师说:“追随至尊的人,必须背起枷锁,舍弃自身来跟从我。凡畏惧死亡的必将逝去,凡为我牺牲的,必将重获生命。在遭受死亡之前无法获得生命的降临,生命的重量必须有人承担,但无需担忧,我来赎罪,我来承担。”
说着,导师把手覆在他的头顶,轻声为他祝佑。他的身体则悄悄起着变化。
“从此刻起,你也将受到命运天平的眷顾,我们的敌人将溃不成军,我们的大业必不可撼动。”导师用威严而慈爱的声音说,“觉悟者,恒幸福。”
感受到这份“恩典”,他激动地拜服在地,亲吻着导师的脚面,颤声说:“赞美至尊!”
从那天起,他原本的名字被抛弃了,他成了导师的信徒,至尊的代行者,一个徘徊于生死界限的摆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