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1 / 2)
上世纪2年代末
1927-正月
“号外、号外!黑白两道外滩火拼!箐帮大佬秦客卿雇佣沪上第一杀手冷剑平刺杀宛系军阀头子宁大帅、军阀头子血溅书房!
号外!号外!箐帮大佬秦客卿雇佣沪上第一杀手冷剑平刺杀宛系军阀头子宁大帅、军阀头子血溅书房!”
两个月后——
狭窄的弄堂两边房屋码的鳞次栉比,挤挤挨挨,青砖灰瓦小飞檐,典型的永利建筑。
泛着灰青色的天雾蒙蒙的,空气中透着晨起的爽利味道夹杂着悬铃木的清香。
窄巷中挤着个颇为挡路的小早点摊子,摊主老太太编的一口江浙小调儿、叫卖声悦耳动听、透着说不出的熨帖舒服。
“薏米杏仁、莲心粥、软心麻花呦——”
跟着叫卖声一路飘到巷子深处一间米色水泥拉浆毛墙面房子的二层阁楼,透过沪式钢窗可以看到这样一副美好画面。
女人一只手打理着她那一头乌黑华丽的手推波浪纹长发,另一只手去钩滑挂在墙上的米白色坤包儿、她身上穿着套裸色洋装,上身是剪裁精致的纱网小西服,略微有些泡袖、下身是同色鱼尾半裙,下摆裙边儿上坠着一片洋洋洒洒的水钻,露出一双光滑纤细的小腿。
她慌张的抬起手腕,胡乱看了看那只小巧的水钻手表。
而后头也不低的汲上门口儿头一晚上就准备出来的黑色进口小羊皮高跟鞋。
“拉搭”一声儿,拉开面前铁门两步踏出去,随即回身反锁房门,将钥匙仔细放进坤包中。
动作一气呵成,女人颔首低头从丹田处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复抬头扬起嘴角到最佳弧度、踩着不疾不徐的步子优雅迈下楼梯,裙子随着步伐起伏扬起好看的波浪弧度。
“哒、哒、哒”细高跟儿极赋频率的踩在青灰的砖地上,女人的样貌无疑是夺目的,颇为英气的长眉、一双大桃花眼顾盼神飞、琼鼻精致挺秀、两片唇水润透亮、有些粉的泛着白,天气的灰暗使得她周身散发着些许幽沉的魅惑。
今天无疑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从今天起,沈惊华的人生轨迹将真正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在大上海活的璀璨绚烂。
打她下楼梯起,坐在弄堂门口儿洗衣服的两个中年女人就盯上了,眼珠子不错的上下打量着、打她三年前般过来起。一直都是这条街人们最津津乐道的观察对象。
她们喜欢聊她,从她破旧的公寓聊到她奢华的洋装、从她廉价的三餐聊到她奢侈的轿车、从她外来户的身份聊到她身边各色的男人。她们的生活无疑是贫瘠无味的,她的一切于她们而言,皆是谈资。
她们是从不会主动同她说一句话的,她们向来习惯在肚腹中暗自猜度着,从中揉弄、发酵出厉害的流言。
厌恶她的原因千奇百怪,并不因她的模样顶顶美、好看的女人多了,她们厌烦不过来。其主要原因还是源于她周身时刻散发的气息,像是无声的在说着——“生人勿近”。
最近不同、沈小姐出了名儿了,再拒人千里之外,也有凑上前搭话攀谈的。
“二姨太又出门拍电影哇?”
她们口中的“二姨太”是沈惊华最近参演的一部新型话剧、“玉簪缘”。
在里面,她饰演豪门贵族老爷妖娆刻薄的二姨太,这剧本子新颖、敢创新、人物台词大胆爽利、很有些意思,挂牌在上海大世界连演了二十场,一下儿在业界中打出了名头。
她倒不介意别人这么叫她,管他真心假意,总归是戏出了名儿才能叫出来的称呼,就当是一种肯定了。
她提着一口气,抱以微笑道
“最近没的电影拍,还是去赶话剧。”
“哦哦,演话剧也好、本来嘛,拍电影大明星也不一定能够的上的,得是胡蝶那种沪上皇后哦。”
她不言语,只是纯粹的微笑着,眼中再看不出别的意思了。
经过那江苏小老太太和她的小摊车时,沈惊华微熟练的侧了侧腰身,颔首跟老太太点了个头儿,十分轻盈的避过了沾着油腻腻糖糍粑的塑料布。
顺手提起一杯早已被打包好的薏米杏仁米糊,边走边喝、看到不远处停在巷子外头的那辆黑色高级轿车,脚下步伐又快了几步。
她特意转到车右后方向,打开车门从后座儿钻了进去。
“啪”的一声清脆的车门关闭声与马达声同时响起,轿车飞驰而去。
“你说说这世道?做戏子都做的这么排场了?”
妇女胖乎乎的手中的大葱沾着面前洗菜盆里的水花儿,肆无忌惮滴哒在平滑的青砖石地面儿上,浅色的砖石面儿一沾上水,瞬间阴出一片暗嘁嘁的青灰。
“可不能这么说哦,人家梨园行戏子都讲究礼义廉耻,她的戏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嘞,“玉簪缘”里二姨太什么出身?娼妓!好人家的姑娘能演的了那路货?呸!”
“啪。”
三楼一间窗户随着话音儿突然被重重关上,楼下编排正起劲的两人猛然吓了一跳,都寻声往上看去。
“什么东西!哎!这小赤佬倒先急嘞!
清晨的愚园路是安静的,偶有一两辆车行驶而过,带起一片短暂的轰鸣声。道路两旁是整齐高大的法国梧桐树,正值夏末,树叶绿的油亮。与路两边一排排使馆区红房子相映成趣,别有风情。
宝蓝色的高级轿车在路上飞速行驶着,一副横冲直撞的派头儿。
驾驶座上的年轻男人皮肤白皙、五官俊逸。一身剪裁考究的银灰色西装衬出挺拔的身材,雪白的绸缎衬衣领十分挺括、领带上还别了只很闪的金色领夹,一双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分明,脚踩一双鳄鱼皮鞋。
这是个穿着很考究的男人,浑身上下透着金贵和不加掩饰的张扬。
他无数次抬起手腕看表针的位置,脸上带着彻夜狂欢后的疲惫,想起后备箱中藏的浪漫,微微低头一笑,随即抬眉专心致志的继续飙车。
沈惊华此时坐在车子后排将精心打理的波浪卷发拨到身后,微低头仔细喝着米糊。
驾驶位上的老人目光直视前方,一双白色手套,中规中矩的黑色西服套装,同色领带,烫的熨帖的衬衣。白发整齐后梳成背头,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他开车是极稳当的,踩油门儿踩刹车都是缓缓的,不疾不徐、方向盘在手里滑动着,行云流水、整个过程像是一场精心准备的表演,带着艺术的美感。带着大局在握的平和、笃定。
老刘给她做司机快两年了,可每次乘车过程仍是一场享受,这种腔调的老派爷叔豪门贵族也是配用的。
沈惊华暗自想着。
红灯亮起车缓停了。
摇下车窗,沈惊华目光落在十字路口边那座风格特殊的圣母大教堂上。这是典型的俄罗斯东正教堂风格,古朴圆浑的大穹顶,施以美丽的孔雀蓝色,与奶白色墙面浑然一体,在阴灰的天空下、在晨雾萦绕中,显得格外壮丽。
教堂门口蹲着几个裹着长袍的修女在喂食鸽子,白鸽通体雪白、眼神明亮、不染杂质,是天主最虔诚的信徒。
全上海这么多教堂中,沈惊华最喜欢眼前这座。
这座典型俄罗斯风格的教堂在四周充斥着老上海腔调房屋中显得实在格格不入,它就这么横冲直撞、无所顾忌的站在那里,自成一体,挺在天空下独自美丽。
绿灯亮、车子缓缓滑了开去。
随着路两旁熟悉的街景飞速不断向后挪移,沈惊华渐渐塌下身子,放松的斜窝在后座皮制靠背上。
眼前这条亨利路,坐落在上海最繁华的地区徐家汇。
六年前的沈惊华背着大包小裹坐着绿皮火车从遥远的家乡远复上海寻梦。在一个剧组做群众演员时,她与这条路第一次相遇。
繁华瑰丽、灯火辉煌,是纸醉金迷的夜上海味道。
上海的中心街区、寸土寸金,哪怕是极狭窄弄堂中最老破的公寓,租金对于当时的她来说也是难以承受的天价。
两年后——她拉着皮箱如愿入住,每月挣的钱除了交付昂贵的租金,也剩不下什么,是以三餐都需俭省。
她太需要这里,这个街区骨子里透着的奢华气息让她对未来充满希冀、不论何时,只要脚踩在这条马路上,她就永远都能提着一口精神气儿、这口气儿引着她义无反顾挺着身子披荆斩棘的勇往直前。
车子一拐使离了亨利路,她敛眉收回丝绪。
从小坤包儿里拽出一小钱包来,数出五块银闪闪的大洋放在副驾驶位上道
“刘叔、今天晚上您晚些,七点去大世界接我吧。
眼瞅着快月底了。一会儿你去了停车,把下个月在酒店的泊车费用也一并结了吧。”
“是,沈小姐。”
正说着话,路对向迎面而来一辆宝蓝色轿车突然加速刺啦一声儿打横儿车身,拦在沈惊华乘坐的车前头,排气管冒着呼呼的浓烟。
前面猛一刹车,后座儿上的沈惊华身子由于惯性向前倾,手中的半杯米糊险些扣了出来。
老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心中一惊,幸亏自己车速并不太快、又刹车及时,不然撞上事小,因这事儿再误了沈惊华今天出演的开场时间可就事大了。
“沈小姐,您没事儿吧?”
沈惊华双手扒着前头的靠背稳住身体、蹙眉抬眼向前望。
前头的宝蓝色轿车非但没有让开,还拦在路上一个劲儿的摁着喇叭,惹得行人频频回头看。
一张俊脸探出车窗还伸出一只手,冲着沈惊华的方向动作熟练的吹了声口哨儿。
这下老刘回头看了一眼沈惊华,像是在询问该如何行事。
庭凤棠!
她心里暗骂一声,他来的不是时机,平时还能几句话敷衍了事,偏今天来裹乱。
不动声色的提起手包,而后对着后视镜两三下利索的弄好了方才因刹车而变乱的黑发,一推车门跟儿鞋便稳稳落在新刷没两天的柏油马路上。
她的性子如此,时刻都是注意形象与细节的。
她踏着步子向对面车方向走去,不忘回头冲着老刘道
“刘叔,没事儿、先回吧。”
老刘心领神会,是熟人,是以二话不说,利索将车掉头开走了,他们之间向来有极大的默契。
不一样的车子、同样的位置,后排右侧。
“新司机”显然是个愣头青,踩油门儿的速度一下儿大过一下儿,沈惊华只得不断整理着本该一丝不苟的秀发。
她心里有些烦。
“庭少爷,开慢点儿,十一点才开场儿。”
庭凤棠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块儿瑞士表有些不耐烦道
“我急,再晚了就赶不上了。”
“什么?”
沈惊华有些狐疑抬头看着前面的人。
“没什么,哎我这车奔驰最新型号儿!我家老爷子特意找人从德国空运过来的,怎么样?”
沈惊华不以为然,他就是这种直白的说话方式,东一锤子、西一棒子,前后不着调的很。对付他这种思维跳脱的富家少爷。少说话,沉下脸、以不变应万变准是没错儿的。
庭凤棠见沈惊华不搭腔,侧眼从后视镜仔细观察车后佳人的脸色。
端详了半晌儿也没从沈惊华眼中看出什么名堂来,他也习惯了,沈惊华这样子,就算天塌地陷、人间毁灭,她也还会是这样子。
静着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就这么定定看着你,嘴角扬着恰到好处的弧度、始终守着不远不近的态度、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她这种神仙态度,换做旁人,热络上两三句没回应便不会再搭腔儿了,可庭凤亭不是旁人,他是大大咧咧的张扬性子,却没少爷脾气,惯会自说自话。
倒也不惧沈惊华这种淡淡然的。
眼光扫到沈惊华那如同坠云般,丝滑泼墨的长卷发,灵光一闪,微勾嘴角道
“哎,我这车还能敞篷儿,要不我给沈小姐开开看看?”
想起自己出门前好不容易弄好造型的手推波浪纹,被狂风吹上一路该是何等的惨不忍睹。沈惊华这下不得不搭腔儿了
“庭少爷,我这头发一早上花了半个钟头才弄停当,还有场演出等着,您这边儿车盖子一开,我这头发还能看么?”
庭凤棠浅浅的笑在脸上蔓延开来成豪无忌惮的笑,他就喜欢逗她多说几句,他知道沈惊华不是上海本地人,她说话的腔调也不是上海姑娘的吴侬软语,一口字正腔圆的国语,透着些清冷冷的爽利。
像是——秋日街道午后暖阳下偶刮起一场凛冽的风。
她是极爱漂亮的。
今日尤其,从头到脚打扮的比平时更厉害些,比如平时穿的洋装剪裁再好,也从没见过她戴钻石耳环,今日却带了。若不认识的见了,定会以为这是个住在南京路公馆的新派贵族小姐。
怎么形容呢,比上海——还往上点儿。
“沈小姐今天蛮灵的、登样儿。”
沈惊华有些意外的一愣,从没听庭凤棠说过上海话,因为她讲国语,他也随着她讲。
冷不丁的听他飞出来一句上海话,不知为什么有些想笑,她正色学着样儿回道
“今天灵,往天不灵?”
“也灵的,今天觉着更不一样些。”
沈惊华又不语了,她只微笑的看着窗外,和之前一样。
庭凤棠是很懂衣服好坏的内行,目前sh市规模最大的商场双庭百货就是庭家的家族产业。
他从国中时期开始就喜欢有事儿没事儿泡在他家商场里搭勾百货小姐,倒是对服饰料子做工好坏练了个火眼金睛。
沈惊华平时穿的洋装、旗袍,都是双庭百货公司来的,今天这身儿是压箱底儿的好东西。
欧洲留学回国的阮小姐在南京路开了家洋装定制店。
她是被同行推荐过去的,阮小姐年纪轻轻却很有匠人精神,考究到骨子里的细节腔调,做出来的洋装称为艺术作品并不为过。
身上一套就花了她半年的片酬。
不亏!她心里想着,今天这种重要场合,这样一套衣裳能为她增加不少底气。
正胡乱想着,庭凤棠又接着开口了
“沈小姐,趁这次暑假我就留在国内不回英国念书了、也跟老爷子说了。”
沈惊华明白他跟自己说这话的意思,联想到之前他放暑假回国时来找她几次三番的暗示。
但热烈的表白游戏不适合沈惊华,尤其是在今天。
她没心思再跟面前的年轻人过多纠缠,扶着额头掩住眼底划过的不耐烦,仍是笑着缓缓道
“惊华明白您的意思,还是那句话,您帮过我很多次,但我全部的热情都在演戏上了,真没心思想别的。
如果您愿意还像之前那样,惊华是您纠缠不清的前女友,替您挡掉不合时宜的桃花煞,至于其他的,请您不要做、也别再说。
如果您不愿,我们不如桥归桥,路归路,断了联系也是好的。”
庭凤棠闻言有些失望,后备箱里的浪漫凋谢了,早早儿在大世界门口准备了以娱佳人的仪式也不必再出场。
时至今日,他觉得他们二人之间一切都应是水到渠成的。
他是留学归国的巨商之子,她是一炮而红的艺坛新秀。
是极登对的。
他以为她当年之所以接受假扮情侣是因为她与别的女人一样,是喜欢他的,是想靠近他的。
一切都是他自欺欺人的厉害……
上海大世界——
话剧场的票早早儿的一售而空,《玉簪缘》火的离谱。
剧院为北平、津门、苏杭来的豪门小姐少爷们能进场,不至于走空。甚至开放了后排站票。
沈惊华此时换上一身火红色的高开叉牡丹纹云锦旗袍,云锦料子光滑细腻、质地紧密,水滴形的立领带着艺术性,露出领上的一段冷白色的脖颈细腻欣长,极具风情。
卷着手推波浪纹的黑发就这么散着。
不像贵老爷家的二姨太,倒像是良友画报上的摩登女郎。
她今天的台词儿被改动了一些地方,导演私下跟她商量过,打算今天试试场下反应。
灯光射下来,舞台上红色的幕布缓缓拉下。
沈惊华深深吞吐着均匀的气息,这是她每次上台前必做的事。
沉肩坠肘,一段玉臂挥着团扇,扭着水蛇一样柔软的腰肢,抹着猩红色的嘴唇,一步一送胯,灯光打在面上那一刻,登时现出一种小家子气十足的媚笑。
活脱脱的二姨太附体了。
她扭着身子踩着步子晃到台前,猛的一转身以左腿为支点,右腿抬起旋转、如同圆规一般在半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灯光打在她周身,之前火红的云锦旗袍在光照下隐约显现出华贵的深紫色。空气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细小的毛绒灰尘,她双腿交叉着陷进舞台中央的皮制沙发里,像是个没骨头的。
一只手熟练的抽出腰间打火机,极细的女士香烟掐在指尖。
肆无忌惮的吞云吐雾着、如梦如幻,举手投足皆是恰如其分的和谐美感。
抬眼、摸耳环,低眉、弹烟灰、一气呵成,一切都是她私下对着镜子反复琢磨练习过千百遍的。
不会有错儿——
这边儿行云流水一套做派下来,一句台词儿还没说,那边台下已经是掌声叫好声雷动了。
这是近来最热闹的话剧场了,话剧又叫文明戏,是近十年来上海滩新兴的一种表演方式,最早是从外国传进来的,与传统戏剧不同,话剧多用白话台词和贴近生活的演绎方式。
这种有些新奇的南派话剧一出现,便吸引了上海大批洋派的年轻的群体,这些年轻人又称留洋派。
台下这些人中有一大半是奔着沈惊华演的二姨太去的,“玉簪缘”一出,“二姨太”裴软玉的台词儿风靡大街小巷,甚至还有很多企业找沈惊华拍广告、各路小报记者也是争相报导。
新鲜、特别,将豪门大族里的啼笑姻缘搬上舞台以娱众人,得罪少数当事人的同时却能吸引更多的围观者。对于这种露骨到近乎投机取巧的话剧题材,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没任何先例可寻。
两年前裹挟进剽窃风波从而一蹶不振的一流编剧白路温、因经费不足、难以为继日常开销的千宵剧团吴团长,顶着舆论压力开演的过气演员陈斐宝。
这是一场赌博,赌桌上的所有人都有着必须破釜沉舟的理由,而在此之前一文不名的小演员沈惊华无疑是他们其中最输得起的赌徒。
他们赌赢了,台下观众看的沉醉痴迷,台上沈惊华演的大汗淋漓,看着毫不费力的动作想要做的流畅好看,是很考功底的。
剧场二楼是一个个宽阔的空间,两边用屏风挡成私密的隔间儿。
中间桌上摆放着四个果碟儿,一壶茶水、瓜子小点一类。
隔间儿里坐着个青年男人和一位年轻小姐。
两人皆穿着考究,往里瞅暗处还有个背身儿站着的挺拔身影,这人身上穿的是极体面的利西路意大利手工定制呢子料西装,一只手虚扶着身侧贵宾沙发椅,另一只手举着从外线接过来的电话用极沉静的语调低声说着什么。
“这二姨太演的真蛮有趣!侬看看,这一身派头啊,还真像我四舅养在外头那些东西。”
盛琉芸一身儿鹅黄色洋装,脖子上戴的是富丽洋行最新款的钻石项链,烫着一头时下留学派小姐们中最爱的欧式宫廷卷,上头顶着异常夸张的鹅毛宽边儿礼帽。水润的手指掐着瓜子在嘴边与桌下上下翻飞,她不停的嗑着,手上忙活倒也不妨碍她张嘴说话。
庭远洋微笑颔首,似乎是在回应女人的话,给人感觉更多仅是出于礼节性的一笑。
他今日来的目的原是想借看话剧的由头约盛昱晟出来谈南京西路那块地皮的事,打从年前他就看中了这块地方,自从他爹头两年在北平那位部长的授意下开办了现在的上海铸币厂,无暇分身,便辞去了双庭百货公司总经理的职务,双庭百货管理层上下除了他现在都是堂叔家的人在做。
里里外外就他一个外枝儿、也不好再呆,庭远洋去英国留学时学的就是金融管理,这两年在双安也积攒了不少经验,早就有另起炉灶自己做的想法。
还就看上南京西路那块儿地。
在上海是没人不知晓南京路的、寸土寸金的黄金路,人流量大,交通便利。
最主要还是附近潜在优质客户多,南京西路附近崇丽街的大片花园洋房里住着的、不是企业家就是民国政府要员们养的外室姨太太。
南京路半条街的房产打从晚清起就一直都握在盛家祖辈手中。
如今盛家的当家人是盛家四爷正妻所出独子、盛昱晟,这位可向来是位雷厉风行、极不好说话的主儿。
庭远洋仗着庭家与盛家父辈的交情、还有他与盛昱晟儿时的友谊。想来先探探他口风,看看有无商量余地。
谁曾想这话剧都开演半天了,台上饰演正房大太太的陈斐宝也情真意切的嚎哭大半晌儿了,可盛昱晟自打进了场只稍坐了一会儿的功夫就开始一个接着一个电话的打。还带上这上海滩出了名港特的盛三小姐作陪,明摆着就是想堵他的嘴嘛。
“我这个表哥呢,辣手的很,平时家里姐妹几个出外头白相,单他一个投五投六的挂电话,家里生意上事多离不了他手的,侬不要见怪哦。”
“无事,盛小姐。”
男人挂了电话,转过身坐回沙发椅,漫不经心的看着台上。
庭远洋看出他有心事,却也不好直接问。
倒是盛琉芸先开口了
“四舅又给你寻烦恼了?”
盛昱晟有些无奈的看着盛琉芸,拍了下她那宽边儿的帽子,一张五官深邃、棱角分明的脸猛然凑近在她耳边低声道
“好好儿看戏!”
盛昱晟的身上总是带着些沉木夹杂古龙水的香气,盛琉芸脸上登时一红,她是个姑娘家,这位表哥样貌是极登样儿的,又对家中姐妹素来无什么界限,常做些让她七魂没了六魄的事。
盛昱晟确实是被这通电话搅的有些心绪不宁,但他不愿在庭远洋面前露出来、所以就打个岔过去得了,一是这事儿与庭家无甚干系,二是两家关系还没近到那种地步。
三人各揣心思,一时无话。
台上演的如火如荼。
“到底我是正头太太!这家里少了东西、合该尽好本分职责!反倒不能来翻你一个姨太的屋了?”
沈惊华不急不慢的扭身儿一屁股斜坐在大太太身旁的沙发靠子上,沙发靠子高,她挺扭着身儿坐在上面足足高出陈斐宝一大截儿。
她放下手中的折扇,将两只纤细白皙的手臂分别搭在陈斐宝双肩上,这动作无疑是极具压迫感的,二姨太脸上带着晦暗不明的笑意,暗嗖嗖凑近大太太耳边
“大太太,您的本分是什么?算账管家、还是煮汤下面?算账是账房先生的本分、煮汤该是老妈子的本分。
大太太应尽的本分,该是伺候老爷,可这事儿这么多年尽是我替您料理了,您倒落的清闲,本分?本该您做的才是本分、不该您做您偏要做、换来的就只能是生分!”
“你!”
陈斐宝扮的大太太闻言脸色徒然变得煞白,紧紧咬着嘴唇欲语还休,一副受尽小妾欺压的善良正妻形象。
盛琉芸在台下看着起劲。
“哎,侬看看这个二姨太辣手厉害,我之前来看过一场的,还是陈斐宝戏份多的,可这场里“二姨太”加了不少之前没的词儿,风头都要盖过主演了。”
盛昱晟有些不屑,什么民国奇剧“玉簪缘”。不过是为了哗众取宠衍生出的产物,剧团为了票房、演员为了出名,都是舍下一张脸不顾了的。
“三表妹这么喜欢看就多看看吧,未准儿下场就再没得看了。”
盛琉芸听了一头雾水,想开口问为什么,话到嘴边儿又吞回去,不问了,反正这个表哥平日里说话,她十句有八句是听不懂的。
庭远洋会心一笑,这里是哪里?大上海!商界名流、政坛要客扎堆儿的地方,谁家没两三房的姨太太?
敢在大世界演这路东西?眼看“玉簪缘”越炒越热,未准儿哪句台词儿戳疼了上头的大人物,禁演倒也罢了,不闹出什么官司就烧高香了。
这些不怕死的是在火中取栗。
台上的沈惊华身姿欣长,挥弄着一把折扇,手起眼落、绎爱恨嗔痴、一颦一笑、皆是入骨风情。看似无意间的几个小动作,便将一个身陷世俗红尘中的刻薄女人勾勒的淋漓尽致、跃然于众人眼前。
其实仔细去看沈惊华的脸就会发现,她的眼蛮圆大,两边眼角确是尖尖的,整体眼形呈长阔而媚,双眼皮宽且较深,鼻骨高的精致,中部有一弯微不可察的小峰,鼻头的圆润能使她五官带来的攻击性减少一些。最出彩的是她的嘴、人中深深的,肉嘟嘟的两片唇、小尖下巴。是将大气明艳诠释到极致的长相,并不适合演性格刁钻小气的姨太。
只是化妆师化妆时特意用一些办法从视觉弱化了她五官带来的强烈美艳感。
盛昱晟看着台上人,开始觉着有那么点儿意思了,别说这“二姨太”身上还真带着那么一股子遭人恨的媚劲儿,正经演员没人肯演这种角色,掉价儿!但这女人不仅演了,还将这出做派演的极致、大方出彩。
“玉簪缘”叫座儿大卖,“二姨太”
被街头巷尾议论唾骂,光骂还不够,更有甚连着扒出“二姨太”的饰演者沈惊华过往,人们感到有些失望、沈小姐的履历实在过于平淡,一言以蔽之、一个在名利场摸爬滚打多年仍旧一文不名的小演员。
这种从前默默无闻突然一夜爆火的小演员无疑是小报记者们最喜欢的素材,他们喜欢添油加醋的报道演艺圈这种反差故事,在日新月异的上海滩时刻都能诞生出不数奇迹,遍地都是机会。
一时间,沪报、文汇报、申春报、甚至是民国晚报都相继发表了有关文章《昔日外乡姑娘、沪上第一姨娘》,这左炒右炒竟将沈惊华艳伶的名号在上海滩炒响了、引来几家规模不小的演艺公司争着要签人。
虽然这名出的不算好听,但英雄不问出身、只要有了名就蕴藏着无数机遇,这是个聪明人、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能从中得到些什么、早早算明白了利弊得失就孤注一掷、抽干心力的去做,盛昱晟是欣赏这种人的。
“表哥,下半场我不看了,三点约了同学去四马路星施洋行量尺寸定鞋子。”
盛琉芸扶着夸张的帽子站起身来,晃了晃那头死气沉沉的欧式宫廷卷,微一挑眉头,高高抬起胳膊。站在一旁的女佣立马会意双手拿起桌上的包儿挂在她胳膊上。
她扬起带有雪白鹅毛礼帽的脑袋,活像是只去决斗的公鸡,她先是转头向外走了两步,而后又像忘记拿什么东西似的回头看了一圈儿四周,末了、“洋装公鸡”扶着帽子扭过头儿丢下一句。
“再会啊,庭先生。”
庭远洋微抬了抬身子回道
“三小姐,再会。”
待盛琉芸下了楼梯走远后,庭远洋对着盛昱晟玩笑道
“盛兄家这位三表小姐,果然人如其名!”
盛昱晟闻言先是哈哈一笑,而后抬着眼也半开玩笑的回道
“若没外边传的这么名副其实,我今日也不必拖着她来挡你的话了。”
庭远洋愣了一愣,他没想到盛昱晟会此刻会这么直白说话,一时间拿不准他的心思,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盛昱晟没管庭远洋的反应,此刻幕布半拉下来,台上演员都回后台中场休息去了。
“我就猜你定会这般想我,才必须要明白告诉你。国中时候就是、丢了你一只钢笔你记了我三年。
你晓得我这三表妹无事做是天天晃大街的,今天出门碰见了、硬要让我带她耍!她是港特到家的,我可惹不起她。”
一番话下来,庭远洋听的云里雾里,现在也还拿不准盛昱晟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过他这么说,肯定是知道他来意的,那自己不妨借机直接说出来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