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空对话(1 / 1)
我背着包,随着队伍在狭小的机舱里慢慢向前移动,南航的空姐很热情,对每一位乘客点头致意,脸上挂着迷人的笑容,一点儿也感觉不到职业,让人深身舒服,我想,如果没有漂亮的脸蛋,这笑容还会不会这么温暖人心呢。
走在我前面的是一位身形高大的乘客,步履蹒跚,他提着一个旅行袋,穿了一件格子花的衬衫,头发花白凌乱如败棕,即使背有点弯,我也还须要仰视才能看到他的脖子。他把旅行袋塞到行李架,坐了下来,他的座位是34b,我的是34c,我们相邻而坐,坐下来那一刻,我看着他布满皱纹,饱经风霜的脸,心里闪过一丝惊讶,他的脸庞似曾相识,但细看又如此陌生,像一位多年不曾谋面的老朋友,可我确实没有这么一位忘年交。
从深圳到大连,飞行三个小时,空中飞行很寂寞,我扭了扭身子,自言自语地说:“这么长时间,好累啊!”
“是啊,人生是一条寂寞的路,要有一本有趣的书来消磨旅途。”
他慈祥地说,声音源远流长。
我心中一凛,是在对我说吗?我不禁扭头朝旁边看了一下,老人闭目养神,似乎并没有和我对话。他说的这句话用在这个场合似乎并不合适。当年,王二谈了一个女朋友叫小转玲,王二的妈妈对小转玲说,她羡慕小转玲有了一本好书,因为王二是一本有趣的书。正遐想间,老人扭动了一下身子,睁开眼睛朝向我。
“你做什么工作呢?”
“我是一名程序员。”我确信这次他在对我说话,我赶紧老实回答。
“我曾经也是一名程序员,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我再次打量他,他的眼睛浑浊又深邃,里面写满了故事,他看起来更老了,我估计有七八十岁,年轻的人总猜不准年老的人。他这个年龄,也做过程序员吗?那时候中国有计算机吗?但不知为什么,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想到自己写代码的辛酸,我不由同情起这位老人,不免感慨起来。
“做程序员很苦啊,需求一直在变化,代码永远有bug,做项目,简直就是一种摧残。”我不知道老人写代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需求是否也会经常变化,产品经理会不会和程序员互殴。我的感慨在老一辈的程序员听起来是什么感觉,我说完又扭头看着老人。
“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忍受摧残,一直到死。想明白了这点,一切都能泰然处之。”
老人的声音像从远古时期传来,他不像在对话,而是在述说,一般人不会这么说话,这话语虽然文绉绉,但在我听来却极其自然。当年陈清扬怀揣着一个美丽的梦幻去王二的小草房赴约,她想象着一切美好的事情,却看见王二光着身子,小和尚直挺挺地竖向天空,那东西太丑,像一把利剑把她的梦幻击得粉碎,那一瞬间她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于是下定决心,走上前来,接受王二的摧残,而且心里快活异常。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身边的这位老人就是王二,是的,那似曾熟悉的面孔,不过是苍老了许多。我为着自己的这一发现激动不已,但心下又疑惑起来,王二已经去世多年,也许王二并没有去世,按他的年龄算起来,如今刚好七十岁。为了印证我的猜想,我故意问了老人一个问题。
“人都会慢慢老去,您怎么理解这个过程?”
“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当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老人说完,左手托腮,望向前方,凝神不动,像一尊思考者的雕像。我仰着头,目光崇敬,内心激动,我确信无疑,他就是王二,王二就是他!看着思考者,我热泪盈眶,心中有好多话想说,可是哆哆嗦嗦不知从何说起,又担心说出肤浅的话,让王二不屑与我对话。面对偶像,战战兢兢,我知道崇拜是最要不得的一种品质,但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崇拜。我又挤出了一句话,
“我还年轻,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我不知不觉就引用了王二的话。说完又惶恐起来,他会不会嘲笑我没有原创,不会的,他应该感到欣慰,粉丝引用他的话是对他的热爱。
“想爱就去爱吧,要像爱生命一样爱她!当年我爱上了一位编辑部的姑娘,一想到她,我的丑脸就会泛起微笑。”老人说完,脸上皱纹更深了,笼罩在一片幸福的光芒之中。
“嗯,我也爱她!”我用力地点头,“她是我的田野,我要把希望的种子播撒其上。”似乎得到了一种神圣的使命,我们已经不再使用口语交流,我努力让语言变得诗意起来。
“不要因为爱迷失了自己。我们来这个世界,不是为了繁衍后代,而是来看花怎么开,水怎么流,太阳怎么升起,夕阳何时落下。我们活在世上,无非想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
老人絮絮叨叨,声音飘忽又空旷,在整个机舱回响。这声音像催眠曲,伴随着飞机的摇晃,令我眼皮沉重,昏昏欲睡。我努力眨眼,意犹未尽,想要再多说几句。飞机剧烈抖动了一下,我瞬间清醒,环顾四周,一片漆黑,墙壁上的空调忽忽地吹着,原来是梦一场,我爬起来喝了一口水,随手拉了一条被巾埋头继续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