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乡（1 / 2）

（一

下午两点了，外面的太阳还是火辣辣的，整个城市像一个大的蒸汽炉，在外面呆一会儿感觉呼吸都困难，已经九月了，深圳的天气还是非常炎热。出租屋的风扇呼呼地转个不停，徐凯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皱巴巴的故事会，从上家工厂离开已经快一个月了，他还没有找到工作。每天花十块钱和几十人住在一间大的招待所，他睡在上铺，下铺还有一个山东人。从上家工厂结算的工资已经所剩无几。他有些烦躁不安，这么热的天，他在犹豫要不要出去找工作。再找不到工作，只能回老家了。这次出来，父亲找邻里借了五百块钱给他，跟着老乡们一起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绿色火车才来到深圳。他想，不能就这么回老家，不然这五百块钱就白费了，在老家一年的收入也才几百块钱。初中还没有毕业，徐凯就辍学了，每次看到工厂门前招工牌上写着的招工简章，徐凯都有些怯生生的，要求初中毕业证这一条就把他拦在了门外。他有些后悔没有听父亲的话把初中念完。那天在外面找工作，路过一家职业介绍所，有一个人拉着他要不要办毕业证，五十块，他舍不得花那五十块，可以吃好多顿饭呢。

徐凯决定还是出去碰碰运气。他沿着工业区的大道一路走过去，每到一家工厂门口，他就凑过去看一下是否有贴着招工的广告，路上有很多和他一样找工作的年轻人，每个人背上都湿透了。偶尔看到有工厂招工，工厂门口都围着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在其中一家工厂门前，徐凯好不容易挤到招工广告前，看着简章，原来在招锅炉工，徐凯不知道锅炉工是做什么，把身份证递过去，招工的人瞟了他一眼，

“会操作锅炉吗？”

“不会，生手可以吗？”

“我们要有经验的，下一个。”招工的人用笔指了指招工简章，没有再理会徐凯。

徐凯从汗臭烘烘的人群中挤了出来，“妈的”，他嘀咕了一下。

九十年代的深圳，正是制造业野蛮生长的时候，因为低廉的劳动力成本，加上政府招商引资的各种优惠政策，吸引了大批港商、台商来深投资办厂。与之相随的各种职业介绍所做起了卖人的生意。这些职业介绍所在内地偏远的农村电视台播放招工广告，吸引当地的年轻人报名，交三百到五百的介绍费，然后再联系这些工厂，把内地的年轻人送到工厂做工。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如愿以偿进入工厂并稳定下来。有的人进去之后随即被炒掉，但是职业介绍所只承诺三个月的服务期，三个月之后被炒掉将不再享受服务。为了让这些年轻人在工厂老老实实做工，进工厂之前都要给这帮年轻人上课。一般安排一名“老师”唾沫横飞的演讲，告诫大家来深圳想要稳定下来，必须在工厂呆上一年半载，不要随便辞工。

徐凯第一次被介绍进了一家电镀工厂。每天的作息时间比较奇特，上六个小时的班，然后休息六个小时，再上六个小时，再休息六个小时。上班的时候需要戴着橡胶手套，穿橡胶雨靴，戴着防护口罩。电镀厂的环境有腐蚀性的液体，厂家需要保证最基本的安全防护。生产车间接近四十度的高温，每天下班回到宿舍，徐凯都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然后抓紧时间洗个澡，把自己扔在床上，不到一分钟就响起了呼噜声。在一次上班时间，徐凯和一个四川仔发生了口角，旋即打了起来，结果徐凯不敌四川仔，头被打破，满脸鲜血，四川仔鼻子挨了一拳，鼻梁骨折。事后，两人分别被罚款两百元，那时候他们每月的工资是三百八十元，二人在罚款单签字的同时，还收到了被炒掉的通知。

懊悔不已的徐凯和小四川一起去找行政主管求情，在办公室看到他们谈笑风生，行政主管皮笑肉不笑，用力的敲着桌子，“公司的制度就是这样，打架必须开除！”随即行政主管叫来保安，让二人收拾行李，在保安室等候结算工资。拿到最后结算的三百多块钱，徐凯拎着自己的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工厂，坐车离开，然后在招待所安顿下来，准备开始找一份新的工作。

从锅炉厂门口挤出来之后，徐凯又去几家工厂门口碰了碰运气，照样一无所获，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在一个十字路头，他看到一堆堆的人群，他想转身逃走，反而被迎面而来的穿辅警制服的人拦下，接着他和一群人被推上一辆改装的货车，车厢挤满了人，然后车门“咣”地一声，从外面锁上，十多分钟后，他们被带到村里的治安办，解除了身上的皮带、脱掉鞋子后，他们被关进了小黑屋。

（二

九十年代的广州，深圳，东莞这些城市，随着大量农村劳动力涌入，一时鱼龙混杂，城市治安压力巨增。这些城市要求打工人员必须办理暂住证，派出所经常安排辅警人员在路口设卡盘查，不能出示暂住证的人员要被收容。所谓的收容，就是安排做劳动，等劳动赚够了路费，随后就被遣返。只有进厂务工人员才能统一办理暂住证，因此，那些没有找到工作的人员就有被收容的风险。在自己的国家居然要被收容，而且收容过程中，还会遇到不可预知的风险。23年，刚毕业的大学生孙志刚因为没有暂住证，在收容过程中被殴打致死。

徐凯在老家听说了这些骇人听闻的事情，虽然很担心被抓，但是在老家实在没有出路，都说深圳遍地黄金，看着同龄人都外出打工，他也想过去碰碰运气。可是出来不到半年，不但没有捡到黄金，还被抓了起来。他在老家听邻居说过，被关进小黑屋后，如果三五天无人认领，就要被拉到樟木头修铁路。现在已经进了小黑屋，只差樟木头了。徐凯脑海里浮现出老家附近的监狱，冬天，犯人们赤脚在田地里劳动的情景。在他乡，他只想找份工作，不想犯法。

这是一间关押临时人员的房间，十几平米的地方挤了二十多人。房间只有光秃秃的墙壁，靠最里面是一条水泥砌成的小沟，人员的大小便都在这里解决，这让徐凯想起了乡下学校的厕所，学校的厕所功能单一，但这间屋子吃喝拉撒都在这里解决，功能齐全。那些没有暂住证的人员被临时收押在此，等待熟人来解救。解救也很简单，有人过来认领，出五十块钱就可以出去，并且拿到一张仅有三天有效期的通行证。因此每次辅警的行动都收入可观，他们爱岗敬业，隔三差五就要执行一下任务。

晚上陆陆续续有人被认领出去，有的人谈笑风生，这些都是即将出去的人。还有一些人垂头丧气，这些是不确定是否有人惦记的人。随着被认领的人越来越多，屋子里的人渐渐稀少起来，气氛越来越沉重。每次有看守开门，屋子里的人都凝神屏气，张开耳朵，如果叫到自己的名字，则常舒一口气，然后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中脚步轻快地走向门口。在这个城市徐凯有一些熟人，但平时也没怎么联系，没有人知道他被抓后关进了小黑屋，他惶恐不安，像一只被猫逮住的老鼠，未知的恐惧笼罩着他。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屋子里还剩下六个人，陆陆续续又出去了三个人。屋子里还剩下三人。除了徐凯，还有一个湖北人，大家叫他安仔，一个广西仔。大约中午时分，有人给安仔送来盒饭。收押期间虽然不给收押的人员提供食物，但允许外面的人送食物进来，这个城市对盲流们已经很仁慈了。徐凯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被收押，也不明白违反了哪一条法律。这时候在墙外有人给安仔喊话，应该是他的朋友，让他安心吃饭，等下赎他出来。徐凯觉得这是唯一与外面的人沟通的机会，他央求外面的人一并赎他出去。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安仔的朋友把安仔和徐凯一起赎了出来。被关了一夜的徐凯重见天日，他揉了揉眼睛，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房子。安仔的朋友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尽快找份工作，他的眼泪有些不争气，面对一个陌生人，他从心里感谢这位朋友，却说不出更多感谢的话。

（三

徐凯有个同学，在家里排行老大。在妈妈怀上她的时候，父亲找乡里有名的王半仙算过，王半仙摇头晃脑掐指算了好一会儿，一手接过父亲的炒票，从厚厚的眼镜片后面盯着父亲神秘地说，“是个带把儿的。”父亲大喜过望，当即取名大喜，以后出生的儿子就叫二喜、三喜那时候农村就要儿子多。可是在她呱呱坠地之时，父亲大失所望，但孩子生下来了，家里人多少还是有些高兴的，也还得有个名字，就叫小喜吧。

到初中时，小喜已经长成了一米六五的大姑娘，她完全继承了妈妈的基因，生得好看又惹人怜爱。虽然在班上她长得最高，但她总是那么文静，带着甜甜的笑，眼睛清澈透明，和同学们说话声音轻又细。不管同学们平时多么打闹，只要她出现，都会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她成绩很好，总是得到老师的表扬。徐凯在班上属于调皮捣蛋生，经常惹事生非。有一次徐凯在课间很用力地推了一位女生，那女生摔出去好远，小喜很生气地走过来，盯着徐凯轻轻地很坚决地说，

“我不允许你这样欺负女生！”

“我”徐凯涨红了脸，刚才嚣张的气焰一扫而光，徐凯不敢看小喜的眼睛，他有些慌乱，又忍不住想要偷偷瞄一下，徐凯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看的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