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会凋零的花（1 / 2）

位于钢铁、混凝土废墟旁边的，那几株白花叫什么名字？吴芙不知道。那时候的手机远不像现在如此发达，而她也没有闲钱去书店买一本植物图鉴，索性就用妈妈淘汰下来的翻盖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独自离开这片厂区。

每天放学途中，她都会绕段路，一个人在这个地方待一段时间。记忆里原本总是呼呼隆隆发出震天噪声的工厂，此刻突然安静了下来，它空荡荡的躯壳，被呼啸的风灌满。

爸爸原本是这厂子的工人，她喜欢看他劳碌、擦汗、满身黑黢黢的样子，在他拿起大钳子或是敲打铁锤的时候，背心下的肌肉总是会高高绷起，锅炉里翻腾的热浪炙烤着工人们，爸爸也汗流浃背，汗水从身上划落，留下一道道黑色痕迹。

实际上，出于安全考虑，她只被允许远距离观看，但在朦胧的幻想里，爸爸就是这样一位人物，孔武有力、胆大心细。

但他也有文质彬彬的一面，他不光会拉手风琴，还会跳一些时髦的舞蹈，尽管在潮流愈发复杂的今日看来，那也已经是旧时代的产物，但她依旧觉得有趣，爸爸礼貌地搂住妈妈时，她会捂着嘴偷偷笑。

除此之外呢，她还是更喜欢穿着藏蓝色工作服站在机床前，一脸严肃、微眯双眼地操弄着机器的爸爸，这时候，他就会干净很多，只需要像个有知识的精干中年那样，拿起本子记录一些数据。那个厚厚的本子是爸爸的秘籍，他总是这样说，早在他上班伊始，就开始往里面写下了很多内容，有复杂到看不懂的图案，也有爸爸工整有力的字迹。

若是问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恋旧的？大概就是在这时候。她怀念幼时的一切，爸爸妈妈都还在的时光，她只是一个天生有些沉默寡言的小女孩。

有些人有废墟情节，总是爱前往被人们遗弃、遗忘的废弃建筑物探险，吴芙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出发点，但她站在这座怪兽般的庞然大物前，总是会胆战心惊，进而不想再深入一步，只在外围站着，什么都不想，凭着一股奇怪的感觉就可以放任时间流逝，直到黄昏大片笼罩在工厂的上方，她才会因为畏惧这黑黢黢的废弃建筑物而匆匆离去。

有时候，她还会打开旧时的手机看一看当时的照片，跟如今比起来，那些照片犹如模糊的色斑、像素点的聚合物，但那朵白花，她总是很喜欢。后来，旧手机终于寿终正寝，就跟过往的事物终究会成为过往一样，尽管她难过得想哭，也还是不得不说再见。

她讨厌把自己的情感透露给任何一个人，她不想让自己的心思给别人增加心理负担，坏了别人飘浮的好情绪，也不怎么想跟他人分享，毕竟每个人的兴趣点不尽相同。她承认自己很自私，这些美好的记忆，她只想留给自己。

所以，她宁愿自己一个人待着，只做自己的事。这些年，她也是这么过的。在爸爸死亡，妈妈改嫁之后。她不怎么想跟一个取代了爸爸位置的爸爸住在一起，所以高中时就开始住校。在那时候，不安感就促使她开始攒钱，每花一分钱都精打细算，一直到读大学。

改嫁之后的妈妈从未这么漂亮过，花钱也开始阔绰了起来，给她的生活费也比原来多了许多。钱，真的会腐蚀一个人的心。吴芙始终这么认为。她都快要被继父大把大把的零花钱收买了。

为此，她恐惧，害怕，生怕活在温柔乡里的自己，会忘记一些重要的人、重要的事，更怕忘记当时的自己。没有什么比遗忘更可怕的了，丢失一张旧照片，都会让她哭泣很久，若是烧掉十年来她精心编织的记忆之网，会让她一瞬间失去活下去的动力。

那张网，将她的生活、她的一切都包拢进去，犹如一个罹患重病的患者，记忆就是她的药剂，也是她的病症。

“生活还在继续，你要往后看。”

这句话说出来是多么轻飘飘的，可她从一开始就注定自己是这样的人，她执拗地不想改变，并认为改变没必要，改变是懦夫行为。她觉得自己是铁打的，就像爸爸是打铁的，她也是一个铁人，一个越来越漂亮，受到越来越多的人关注，但越来越孤独的个体。

“真是孤独啊……”

无论什么年纪的人，都会时不时来上这么一句感慨。韩武更是如此。

那个人的脸，已经开始模糊了。遗忘真是可怕，他都快要忘记挚友的脸了。对了，是曾经的挚友，他反复提醒自己。自己现在是个怪胎，没有朋友，不受任何人关注，也就更不会有恋人。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最后竟然考上了省会名校，也是全国名校。但他没有任何欣喜，高考结束后，依照惯例下了一场雨，淋在他空荡荡的青春上，还有他早已经被学习填满的心。

他强制自己学习、压迫自己学习、恨不得把自己干掉地学习，生命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快乐也不重要，为了填补内心巨大的空洞，以免被孤独、恐惧和痛苦趁虚而入，他疯狂学习，不与任何人有过多交流，跟家人只做必要交谈，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