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香(四)(1 / 1)
槐香的口袋里,一直揣着一把钥匙,用一根蓝布条拴着,那是能打开自己家大门的。常常地,她会趁着爷爷奶奶不注意,悄无声息地出门,往西,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村子的最西头,那是她自己的家。
门上永远挂着一把锁。她拿出钥匙打开木门,转过身来吱扭一声把门关上,上了闫,像要完成一件极隐秘而神圣的事情。
久没住人的屋子,自有一种异样的冷清与寂静。院子里,人的绝迹成全和助长了草的昌旺与繁盛,它们肆无忌惮地向上,向着清洌的天空,草尖齐了槐香的腰。
那个四四方方的大花坛,是槐香眼瞅着父亲和母亲一起,一个搬运泥土,一个和了水泥,把石头一块一块地彻上去,花了好几天才垒起来的。母亲在家的日子,闲暇时喜欢摆弄一些花花草草。平时走亲串友,见到一些稀罕的花草,总要跟人索要几粒种子。很快,那种子就在自己家的花坛上生根发芽,打苞开花。花坛上的花族,也就日益壮大、繁茂旺盛起来。牵牛,鸡冠,蝴蝶兰,指甲草,六月菊,栀子……红的红,紫的紫,白的白,一株簇拥着另一株,把花坛装扮得热热闹闹的。村子里的小伙伴们上学,每天都要从我们家门前经过,也总要进屋瞅瞅那些花儿,哪些开了,哪些打苞了,哪些枯萎了,大伙儿站在花坛前,争相抢白着自己的新发现,临走,必定要摘两朵牵牛举在手里的。
如今,因为没人侍弄,那些花儿要么枯萎,要么虚弱无力地任由周围的杂草将它吞没或遮掩。槐香最喜欢的那棵栀子,以前,年年能开上百朵花,小碗口那么大,香气袭人。现在蔫蔫的,枝条上结满蜘蛛网,有的枝桠上还蠕动着成堆的小黑虫。
槐香蹲在栀子旁边发了足足个把小时呆,一只不知名的鸟扇动着褐色的翅膀,厉声叫着掠过头顶,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起风了,天上的云,一团一团地被风推着似的在天上游走。
槐香望着天空,泪水不知怎地就濡湿了眼。
晚上,奶奶说起身上的瘙痒,怀疑是被槐香传染上了疥疮——一种传染性皮肤病。槐香的目光怯懦起来。奶奶说她只在午睡时睡过一次槐香的床,身上就开始瘙痒。“死女子,把疥疮过我身上。”奶奶嫌恶地说着,伸手在后背上抓挠了几把,槐香低着头,默默地领受着奶奶的数落。
槐香就读的中学没有专门的学生宿舍,白天用来上课的教室,晚上当宿舍睡觉——在课桌上摊上自带的竹薄,铺上被褥,搭成临时床铺。早上起来后把床铺拆了,让课桌再恢复原位。洗澡自然是不可能的,顶多在夏天去学校的池塘里洗洗脚。被子码成一排,堆在教室后面,根本没有机会与太阳见面,导致皮肤病肆虐。
那是在初春,晚上剧烈的瘙痒让槐香无法睡觉,忍不住要拿手去抓挠。槐香以为是皮肤过敏,不出几天,身上布满针尖大的红疹子。班里一个女同学的父亲开了个小诊所,距学校只有两里多路,槐香在下午放学后随同学一起去看。说是疥疮,开了涂抹的疥灵霜。叮嘱不能抓挠,每日洗澡,把衣被用开水烫,放大太阳底下暴晒。当然,后面这三条,只有周末回去了才能做。
到了周末,槐香按照医生所说,洗澡,洗完了烧开水烫衣被,奶奶也就知道了槐香生疥疮的事。或许是没有完全按医生所说去做,两盒疥灵霜用完了,也不见好。槐香将症状说与那位女同学,同学的父亲又给她开了一盒药膏,由同学带来让她擦,也没有明显的效果。槐香不再寄希望于药膏,她学会了忍着不去抓挠,再痒都不抓,疹子虽没有绝迹,毕竟面积没有再扩大。
第二天,奶奶用铁锅烧水,把衣裳床单用开水烫,晾大太阳底下。奶奶晾完了,槐香也烧水烫自己的衣裳。
“死女子,衣裳莫跟我的混一起。”她晾衣裳时,奶奶说。
夏天来了,燠热的空气中充溢着谷物成熟的气息。路上散布着放了学的学生,太阳还老高。槐香穿过大路口,刚拐上坚硬的小路,赵有志的那辆半旧自行车又在她身边停下:“嘿,去镇上玩玩?”槐香犹豫了一下,没有表态。她没有拒绝!这让赵有志隐隐地看到了希望,他熟练地用脚一蹬,让自行车往前滑行了两步,露出一个空空的后座,“来,上车?”有命令,有征询。槐香低头默想了片刻,鬼差神使地就坐了上去。
赵有志娴熟地拐了个弯,自行车沿着宽阔的公路,支楞支楞往十三里外的南岗集镇而去。
槐香还是头一次同一个不熟识的男孩子挨得这样近。有一股淡淡的汗味氤氲在周围,那是从赵有志身上散发出来的。风一吹,就很快消弥了,过一会儿又来了。
大概是因为车速太快,下坡的时候,冷不防她的身子猛地往前一倾,肩膀蹭到了赵有志的后背,那是坚实有力的。她赶紧把身子往后挪了挪。一种细微的慌张与羞怯自心头升起。赵有志似乎意识到槐香的拘谨,他率先打破了沉默,说起教他们班物理的贾老师,“嘿,晓得不?难怪贾老师姓贾呢,别看他人年轻,嘴里倒有一颗假牙。有一次,正站在讲台上讲着地球引力,嘴里蹦出一颗假牙来,骨碌碌,白石子一样从讲台上蹦到第一排学生的凳子底下。嘿!你猜怎么着?贾老师不慌不忙地走下讲台,捡起那颗假牙,一些好奇的同学纷纷离开座位,跑过来看,贾老师一边把他们往座位上赶,一边把手里的假牙朝大家晃了晃,说:看到没?这就是地球引力的作用,不然它都要飞到天上了……”槐香“噗”地笑出声来。
她的笑鼓励了赵有志。他又侃侃说起另一位王姓语文老师在课堂上的趣事:王老师就住在学校前面的村子里,他老婆卖豆腐,人称豆腐西施。据和他住同一个村子的同学讲,王老师平时在家,也帮着老婆做豆腐、卖豆腐的。有一天早上,第一节课是语文,王老师匆匆赶过来,刚往讲台上一站,底下的同学全笑了——他有半边脸上抹的全是黑锅灰。王老师愣了愣,问大家笑么事,大家也不好意思说。王老师又跑回办公室。他一出教室,底下的同学便说:“估计早上又帮西施做豆腐了……”槐香又一次被逗笑了,他觉得赵有志是个挺有意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