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道 柒(2 / 2)
“以前你答应过我,只要我给你放权,你就助我为皇后,并且保证皇儿的安全。如今,你意既然改变,那也休怪我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了。”
“好!我等着,看你们孤儿寡母和那些毛头小子能搞出什么名堂。”
“咚咚咚”,孙远时离开恒山殿时,步子跺得很重。
过了几天,到政检司礼部为丁香挑好的下葬的日子了。
师存特意提醒过陈驯秋,葬礼尽可能办得隆重盛大些。之前京中对香死因的推测并非空穴来风,要想重新获得民心,就得先从对于将军的女儿表达敬意开始。
那一日,墨寰城所有的娱乐场所全部停业,白幡十里,纸钱漫天。
抬棺的队伍在一片哀乐中出了城门,向僻静的皇陵走去。陈驯秋没有乘车,已跟着他们步行了快两个小时。
“陈——陛下,你送到这就可以了。”闻启拦住打算出城的陈驯秋。
他望着走在队伍最前面、同样一身缟素的丁渐鸿:“不,我多陪她一会。”
闻启沉默了。对于一个相识不到一个月的女子,也会产生浓厚的感情吗?
陈驯秋屈起食指,敲他脑袋:“你想哪儿去了,理工男。我对她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感情,是纯粹的敬佩。”
“这种东西,一直放在心里不就好了,何必那么麻烦。搞不懂你们的文科生的形式主义。”
陈驯秋无奈地笑笑:“古今有多少事都是靠形式'堆'出来的啊。像秦始皇陵,那么耗财伤民,修出来一点儿用没有,不就是形式主义?可没有它,你如何得知千年前秦朝的雄风?光靠文字记载吗?这会儿你又要嫌他们口说无凭了。”
“闻小山,人要有点儿矫情、有点儿’形式主义‘,否则将太乏味了。”
陈老师不亏是陈老师,听他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闻启笑不出来,说的却还是玩笑话:“陈老师,你其实是教语文的吧?”
陈驯秋仍笑笑,不说话。
两人因聊天和送葬队伍拉开了一些距离,他快步追上去,再回头,闻启已消失在视线中。
教学失败了啊。他有那么一丢丢失落。
丧葬仪式从早上八点开始进行,现在已将近十二点了,不过皇陵的影子就在眼前,众人都没有休息。
天阴沉沉的,应该快下雨了。
陈驯秋作为一个书生,不管是在21世纪还是在太乌都没一次性走过这么久的路,此时双脚酸疼不已,仆从劝了他几次,他顽固地坚持行走。
俄而,大地兴奋地震颤起来。
丁渐鸿连忙靠近他,问身边的伙计:“是地震吗?”
这完全是本能,因为即使发生了地震,就算是十个丁渐鸿也保护不了皇上。
陈驯秋顺着震动的方向,朝墨寰城那边儿望去:“……不。”
在荒郊野岭、在莽莽黄沙之中,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正乘风而来。为首那人骑着骏马,身量颀长,着一身墨色官服——正是闻启。
闻启在离他们百步远的地方勒令众人下马步行,飞扬的尘土渐渐止息。巡检司的兄弟们各个表情严肃,在送葬队伍的目送下分成两股,一股居左,一股居右,人数还和他们刚好对应。
“丁将军,陛下,”闻启难见地行了个正经的拱手礼,到有点一司之首的样子了,“巡检司众人愿为皇后娘娘保驾护航。”
虽然来得迟了些。
丁渐鸿感动得不知所措,鬓边飘起的白发为他徒增几分沧桑;陈驯秋则以一种极为深沉的目光凝视着他。
“抬棺大哥这么久挺辛苦的,上马休息吧,接下来一段路让我们抬。”闻启笑了。
他们迅速交接好任务,闻统领在众目睽睽之下牵着马走到队伍最前面,打算当领头羊。
陈驯秋刚准备说点什么,就被他抬手打断:“不许叫我闻小山。”
“好好好,闻统领。”他勾了勾嘴角。
一朵乌云不合时宜地凑过来,大雨顷盆而下。
原在路上为丁香默哀的师存没有带伞,环顾四周,皆是民宅。他觉得到人家家里避雨不太好,况且这雨还不知什么时候停,就想着赶紧跑回去算了。
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
他十岁时生了一场大病,自那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现在受了凉,再在雨中跑几步,师存咳了个撕心裂肺。
就咳嗽的这会儿功夫,大雨已将他全身湿透。
忽地,从右上方压下来一片阴影,雨水打在身上的痛感消失了。
孙远时瞧着他咳红的眼眶:“怎么,哭了?”
师存没有正视他,而是盯着他伞上画着的那两只小麻雀:“咳嗽。”
孙远时笑骂了一句“病秧子”。
师存听罢,又倔强地向雨里冲去。
“你跟我在这儿犟什么?我们只是政敌,又不是仇人。”孙远时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拉回来。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也不接受莫名其妙的好意。”
“那你总得照顾下自己的身体吧?你要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亲爱的侄子可怎么办?”孙远时把伞朝师存那边偏了偏,雨淋湿了他的右肩。
明明是下午,天色却阴沉得可怕。
师存抬头看他,那人逆着光,连五官都不甚分明,入眼的只是一片惨淡的烟青色。
“你盼着我死。”他说。
“哪儿有,是你不了解我。”孙远时轻哂。
可他们曾经是知己。
“我到了,再见。”师存几乎是逃进了刑检司大门。
孙远时立在门前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离开,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像他这种人,大概一辈子都体会不到“闻道”是种怎样强大的力量,竟能让人不惜以知交和性命为代价,只为了那么个不虚不实的精神骨架。
可古往今来就是有那么一大批文人仕子,心怀自己的“道”,或讲求“形式主义”,受刑前还要对着故国方向拜三拜;或“迂腐”得不可救药,即便是昏君也要肝脑涂地、呕心沥血地辅佐他;或“愚蠢”或“矫情”,或“清高”或“怯弱”。
他们有时会贪生怕死,因为夙愿还没有实现;他们有时又会舍生取义,因为“士为知己者死”。他们一边嚷嚷着要高登庙堂、救济天下;一边又饭疏食饮水,追求淡泊名利。
他们矛盾不堪,痛苦不堪。
但,这样令人发笑的角色,朝朝代代,赓续绵延。
刚逸的儒家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