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物 柒(1 / 2)
孙远时被斩首示众的前一天,闻启把齐钧的遗物打包交给了秋妍。
“你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秋太医,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把它们交给谁。”闻启最近几天只穿黑衣,不知在祭奠什么人。
秋妍红着眼眶接过:“我还以为……孙远时是骗我的……”
“节哀,”闻启沉默了一小会儿,思索着怎么跟她开口说这件事,“他……因为身份特殊,我们可能没法为他举办一场很好的葬礼,但城郊有一片空地,鲁前辈老早就将它买下来了,用于安葬无依无靠的兄弟们,或许可以将他埋在那里。”
“不,他负了巡检司,心里一定对不起诸位大人们,和往日同生共死的好友待在一起,他不会心安的,”秋妍抚摸漆黑发亮的归一剑,好像在抚摸那人锐利的骨,“他的父母葬在何处?”
几个巡检司的人互相对望了一阵,都不知道。
“选墓地的事就交给秋太医吧,我感觉,我们对小齐的了解不及你的十分之一。”闻启注视着归一,那把剑齐钧一直用白布包裹着,只有在特别紧急的时刻才会拿出来用,用完也是很快就收回去了,他几乎没有机会一睹它的真容。
如此宝贝,这把剑应该是某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送的。
秋妍俯身行礼:“嗯,到时候我会告知闻统领,大家一起为齐钧哥送行。最后,多谢大人们将他的遗物保存下来,交给我。”
他们列队站好,庄严地对她进行回礼。
闻启出医部大门的时候,恰巧碰上了一脸憔悴的师存。
“不是已经结案了吗,师大人为何气色这么不好?”他的目光黏在师存明显的黑眼圈上。
“还有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下官想要弄清楚,”师存勉力笑了笑,“闻统领也消瘦了许多,等日后尘埃落定,可要到御膳房里去好好补补。”
“哎,哪里,等过年吧,过年的时候大家到宝色宫,再大快朵颐一番。”闻启拱手和他作别。
片刻后,得了消息的左贯清迎了出来:“师大人找老朽何事?”
师存搀着他到回廊中的藤椅里坐下,为他斟上一杯茶,像过来聊天儿的:“下官想问问左太医,您对我的身世是否知情?”
左贯清茶还未入口,手就先抖两抖,热茶浇在地上起了一道白雾:“老朽……按理来说应该是不知情的。”
按理来说?
“若不按理呢?”师存略有些急,带着点步步紧逼的意思再次给他倒满了一杯龙井。
“呼……孙远时,告诉你了?”左贯清不答反问。
“你确实是我的侄子,亲的,”他继续说道,“我们都是朗沙人,你母亲是朗沙部落的祭天神女,在你刚出生不久后就遭遇战乱,为了保护族人战死了。”
“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受她委托,要好好照顾你直至成人,所以我们逃到了敌人太乌境内。途中碰上沙尘暴,那时,孙远时在沙漠中救下了你我二人。”
“我的姐姐是祭天神女,我便是祭天神将,拥有比部落首领更高的权力,可以催动大军。为这救命之恩,我与孙远时结成同盟,他替我抚养你、为你谋生路,我替他剿灭政敌——当初明郃将军失去太子之位之所以能那么安分地呆在西北,老朽功不可没。”
师存震惊道:“那您为何,最后又在京城中作医官?”
“为了助孙远时称帝。”左贯清大言不惭,“他称帝,太乌便能和朗沙永结盟好,你作为下一任部落首领,就无后顾之忧了。”
医部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居然是居心叵测的外族人,可想而知,他为了达成目的暗地里给这京城中人下了多少毒!
师存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这个狡诈之人居然是自己的舅舅!
“那陪伴我长大的‘父母’,他们都是、他们都是……”师存手发起抖。
左贯清一脸淡定地覆上他的手背:“他们都是孙远时家的手下。”
“可口说无凭,我怎知您是不是事先和孙远时串通好的?左太医,可有证据?”师存最终搬弄出一套万能说辞来试图缓解内心的焦虑。
“解梨芳将军,算是个证据,”左贯清悠悠起身,俯仰天地,“小沐啊,你放心,这些事情等孙远时被处决后我自会向皇上坦明,决计不会牵连到你。”
——小沐。
他中毒醒来后,解梨芳也是这么叫他的。以及,他在温山别院中经常做关于朗沙的梦。
“为何要等到那时?”师存脑海里浮现解梨芳红衣猎猎的身影,不由得相信了大半。
“因为我知道你很敬慕太乌皇帝,真心实意地对他好,我不想违逆你的意愿。在孙远时劫持了皇上之后,我本来要号令朗沙军队攻入太乌助他一臂之力的,可我没有,只是因为你不愿。我担心这个老谋深算的狐狸精还有后手,所以不能让他知道我已经叛变了,否则会不会再来一次京城之乱还未可知。”
那么孙远时在入狱前向空中放的那一束烟火,就是给左贯清的行动暗号了。
“如此,您现在……是站在皇上这一边的?”师存又疑道。
“准确来说,是站在你这一边。”
一老一少说完皆是沉默,他们四目相对,隔了整整三十年的时光。
“回去休息吧,没事儿了。”左贯清最后拍拍他的肩。
临近黄昏,巡检司已经在着人布置刑场了。
这当然是鲁向沽负责的,闻启他说自己见不得凶神恶煞的东西。
“所以,你们打算把齐钧葬在哪儿?”鲁向沽双手抱臂,站在明日留给百姓聚集的地方观望。
“岐山。那是齐钧的家乡,秋太医认为魂归故土比较好。”闻启眼上蒙着布条,手里抓着挽虹当导盲杖。
鲁向沽看他不顺眼,一脚踹上他屁股:“多好的剑,就被你这么糟蹋!”
“哎哟哟哟,疼!我一见到那——么大的刀就害怕,害怕。”闻启瞎着眼一通乱跑,跑到了擂鼓台下,伸手一摸,又是那——么大的一张鼓,登时吱哇乱叫了起来:“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怎么那么大!”
“你小子是不是就怕‘大’的东西啊?手刃摇光的时候咋没看你怂呢?”鲁向沽一把扯下他的蒙眼布,当发绳系在他头上,还打了个花里胡哨的结,让英明神武的闻统领看上去跟小姑娘似的。
几个正在忙活的巡检司兄弟本就心情愉悦——孙贼要死,谁不愉悦?——外加这俩领袖不务正业地玩闹,大家不约而同地乐了,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巡检司恢复了其乐融融的状态。
这一夜,有人不安,有人踏实;有人悲伤,有人喜悦。
“今天……孙远时就要被处刑了?”晨光熹微,觉少的曲乐弦问身边宫女。
“回太后,是的。”她轻声细语地回答道。
两只画眉鸟仍依偎着在笼子里安睡,羽毛在微风的抚摸下微微颤动,胸腔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俨然一派岁月静好的样子,浑然不知受刑台旁已围满了巡检司的士兵和看热闹的百姓。
有的时候,故步自封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形式呢。
曲乐弦重新合上眼,手里打着拍子,哼起那首“长亭外,古道边”。
孙远时戴着手铐脚铐,一步一步沉重地走着,好似踏在日晷上,每迈出一步就意味着少了片刻时间。
身边负责押送的刑检司卫兵也不催他,反正离受刑时间还绰绰有余。
师存整理完仪容仪表,立在孙笑岚床边,不知该不该叫醒他。
“妙仪姑娘……好听……嘿嘿。”一边淌着哈喇子一边嘟囔的孙大少爷摆成一个“大”字,只可惜刑检司的休息小床不够伸展他那健壮的四肢,有一只胳膊和一只脚吊在了床沿上。
“笑岚,笑岚。”师存拎起他的脚踝晃了晃。
孙笑岚的脚踝极其敏感,所以他终年穿长筒袜,将其保护得格外白嫩。
此时那个部位突然被碰了,他很迅速地就醒过来:“嗯?”
“走吧。”师存一脸沉痛地说。他虽然知道这段日子孙笑岚心里很难受,但不能让他错过和自己父亲相见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