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青林雅苑二王争功,貔恘水寨双营内讧(1 / 2)
杂植卉木,纷红骇绿,久旱逢甘霖的孟州展现了勃勃生机。
盛家军都尉以上的军官将佐,神色肃穆、衣冠严整地步入青林苑,直至双龙殿。
青林苑,位于瑶池北岸,原为北晋显宗皇帝南巡时营建的行宫,因长期空置而废弃。翼宗景禾二年,国君将其赠予庆王。庆王一番修理、改造后转赠给侍从宦官霍焕。次年庆王登基,霍焕一步登天,主动献出青林苑充公,获得了“公忠体国”的御赐金匮。
由于皇室的介入,其“溪山风月之美,池亭花木之胜”,远胜过其它私家园林。
因此,不少士人把这里当成了游园、看戏、品茗、吟诗、清谈的好去处。尤其是不少京城豪族,看厌了清乐坊,听腻了妙音坊,泡烦了汤山温泉,吃吐了鲈鱼脍,纷纷来此寻欢作乐,也别有一番雅趣。
不过士人们去的大多是映水兰香馆、水木明瑟亭,那里才是曲水流觞、畅谈玄理者心向往之之地。
今日他们到的是行宫正殿,参加的是收复山阳国的庆功宴。
黄昏时,起风了。
大片的乌云穹穹如盖,罩住天空。细小的雨点,稀疏地滴落着。
转瞬间,夜空里,暴风发出阵阵的呼啸,纷纷霪雨透着料峭春寒,满天的浓云压在山尖上。
坐北朝南的位置上,铺着一正一副两块织锦垫,这是两位主角的座位。
盛家军军官乖乖坐到礼官安排的东座,不敢有丝毫怠慢。
西座一众文武官员,脸色阴沉,虽然倨傲,却整饬有序,眼里满是幽蓝的寒火。隐约听见他们在低声议论什么,却听不真切。只有盛舜英听出来了北地方言和京城官腔,想必是某个实权人物的党羽。
南边的两块织锦,是留给盛舜英和余南时的。他们身后还留出一个位置,坐的是二人的贴身卫士,同时也是看守庾魁、阵斩朴树洪的少年,王阿顺。
王阿顺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阵仗,双腿止不住地发抖。好在前排两位主将都在小声安慰他。
“小顺不要怕,把对面那群人当木头就好了。”
“小顺,我当年被盛将军拉着去面圣的时候,比你还紧张。”
位居堂上,余南时和盛舜英静静等待着主人落座。
突然,一种寒森森的感觉,从脊梁流到他们的四肢。
余南时回忆往昔,就算是盛舜英带他走进台城,上朝面圣时,都没有如此压抑。
四佾鼓瑟吹笙,武氏郡王、扬威将军、散骑常侍驾到。
七王爷新官上任,还是没有忘记他那身戎装。无论是见盛舜英,还是死守县城,他都披着那身铠甲。
烦躁地死死盯着主座,他恨恨地振袖落在副座。
他考虑着摆在面前的局势,心情很复杂。
好不容易在四面楚歌中打出了战功,如果控制不住局面,一旦发生风吹草动,他不只是应负责任,更会严重影响地位和前途,坐实了自己年少无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流言蜚语。
这场筵席,是京城的人安排的。要是出了岔子,这一辈子就休想再有翻身出头的日子了。
从他收到庆功宴信函的那一刻,他就坐卧不安。偷偷瞄了一眼面前的盛舜英和余南时,他才勉强有些镇住场子的信心。
主人未至,堂上一片岑寂。
又是一阵鼓瑟吹笙,从堂后一步一步登上来的,首先是一个气宇轩昂、神态俊逸的英俊才子。其卓越出众的风致气度,远超身侧的七王爷。
他从上到下,装扮着完整的郡王冕服,满面红光,灼然玉举。
他挥着手臂,走向七王爷,两人亲切地行礼,互相探视着。
“七弟,我这些天在韶州甚是想你!”
“都是一家人,六王兄不必客气!”
原来面前这人,正是假节、都督孟广安靖三州诸军事、孟州刺史、录尚书事、龙仁郡王,在兄弟辈中排行第六。
虽然他从韶州刺史平调到孟州,但成为孟州这个物产丰富、人口稠密的大州的父母官,他还是心比升迁,颇有些自得的。
跟在他后面的一个年轻人,就是被誉为“才长综核,优异专长”的王府长史、左军师韩顼。接着便是全副武装的台城禁军,负责保卫六王爷。
远道而来的六王爷似乎早有准备,笑嘻嘻地拍拍手,十几个身着苏绣月华锦衫的妩媚侍女捧着银制的宝匣,里面盛着赠给七王爷的双鱼玉盘、紫血雪蝉、玉柱灵芝、七叶人参等珍贵礼物。
盛舜英轻轻凑到余南时耳边:“那些都是来自韶州北地郡的奇珍。尤其是那个七叶人参,至少得是神武帝君一统天下时萌的芽。就是切片泡水给习武者喝,都能达到通体如铁、金刚不坏的功效。”
“你怎么知道?”余南时反问一句。
“先父曾经服用过”,提到逝去的父亲,盛舜英十分要强地顿了顿。
六王爷还在拉着七王爷的手,滔滔不绝地问这问那,似乎他俩之间并不存在什么隔阂。
“七弟啊”,六王爷四边看看,然后发话,“你知不知道,我一得到父皇的任命,就马不停蹄的向西南边来。半路上听闻你部收复山阳国,我那叫一个高兴啊,还专门为你写了首诗!”
“六王兄的文采一直是我们兄弟里数一数二的”,七王爷心不在焉道。
“星驰露布自遥荒,山阳西头武烈扬。帷幄由来操胜算,风烟早已靖殊方。远宜王化金汤固,丕振军威壁垒张。风送铙歌声载路,鼎钟应勒姓名香!”六王爷倒是慷慨激昂地吟诵了出来,颇有一副大成之风。
身后的韩顼猛地朝西座瞪眼,一众服绶不同、老少错落的文臣纷纷开口,动辄都是“好诗,好句!”“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好精致之文辞!难为怎么想来!”“更妙!更妙!”“神妙之极。”这些邀功奉承的话。
盛家军一大帮军官听得骨髓发毛,六王爷倒是飘飘然,殷勤地招呼着七王爷坐下,摇着夜光杯,喝着蒲桃美酒,神情自若道:“说到底,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父皇都是为了方便统筹协调,才过蒙拔擢,让我全权负责西南军务!”
“那太好了”,七王爷谦逊地笑道,“今后还要多多仰仗六王兄。”
“在北方呆了那么多年,西南的情况完全不了解”,六王爷将声音压低,“听说头几个月,叛贼成烈火燎原之势,父皇经常生气?”
“有盛、余二位将军鼎力相助,想必叛贼将迅速平定,西蜀寇也将狼狈回境!”七王爷哈哈大笑道,许久方言,“这次六王兄上任,霍公公什么态度?”
“众所周知,霍公公心宽,常不避嫌疑荐贤才入军。我在路过京城时曾操办了霍公公义子的小儿满月酒,还趁机给你美言了几句”,六王爷的语气里带着恭维,“他也非常欣赏你的才干哦!”
霍焕打击高阶武官、世袭军侯的拳头之重,满朝文武皆有所耳闻。尤其是北地盛氏倒台,朝野上下震动极大。但那都是为了把“士族兵”变成“霍家兵”。汉江、澹江的巡防水军与司隶校尉部已完全被霍家掌握,霍焕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染指台城禁军。
“自从不知好歹的盛家军和大王爷的爪牙被朝廷定为叛贼,朝廷就急需一支甚至多支生力军”,六王爷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盛舜英和余南时,“这是机会,争取到了就是蛟龙出水!”
瑞脑销金兽状的香炉,还缓缓地摇曳着缕缕青烟。
“哪里哪里,论起才干和治军本领,六王兄当然在我之上”,七王爷哈哈大笑,“盛舜英在逃那么久,还没抓到?”
“哎呦”,六王爷接口道,“你倒还有心留意这个,我可是被催惨了!好不容易能在韶州刺史任上平稳过渡,哪成想碰到了这个烫手山芋。台城禁军不由分说就抓走了盛家家眷数百人,全部套上重枷押解回京,羁押起来了。一道又一道命令,让我去掘地三尺找盛舜英,我怎么找的到?”
“钱和人砸进去,都只能听个响头。找人这种事,还是交给绣衣阁吧!”
“那个娘们对我们的威胁,不异于隔靴搔痒。大王爷死在深山里,才是最值得庆幸的,不过……”
七王爷的表情毫无变化,也不追问,“不过”之下的文章还是要面前这人亲自揭晓。
“不过他手下弃暗投明的几个营精兵,暂时归属未定。我们若能将他们收归囊中,那不正是如虎添翼嘛!”
盛舜英和余南时对视一眼,算是交换了意见。
南时,原来太子已经死于非命了。
舜英,我想我们知道为什么金线岭一役中,太子军营那边几乎毫无动静了。
我觉得,六王爷只是想独吞兵马,假借一下弟弟的名义而已。
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这人私下脾气暴躁,明面上又孤高自傲,喜欢从清客的阿谀奉承中找到乐子,说他懂得兄弟齐心,算是白瞎了一对眼。
可怜我盛家就毁在了这小撮人手里。从今日起,我要追杀他们,直至天涯海角!
现在的局面,七王爷还镇得住场吗??
南时,你太小瞧如今的少年郎了。只要按部就班,他就能套出有关六王爷的有效信息。
那咱们现在呢?挤眉弄眼,有什么用?这局明显是演戏,演给七王爷,演给盛家军的一场大戏。
“这什么小酒,喝着伤身啊!”六王爷故作惋惜状,“上菜吧!”
一众锦衣侍女将菜轮番上席,每一个都是目光婉转的绝色美人,如一泓春水的眼瞳悄无声息地勾人魂魄。
所有军官的目光都盯在那些侍女身上,只觉得身上无比燥热。
高元赶紧贴着紫绡耳朵道:“紫绡,我会把持住自己的,你可千万别吃醋。”
出乎他的意料,紫绡的眼神略有诧异,随即眼神一转,美得叫人心颤。
她的葱白手指慢慢拉紧他的手,然后,用尖尖的指甲往他手心用力一掐。
高元疼的脸庞一抽,她冷哼了一声:“看看看,叫你看!”
环视躁动的军官们,六王爷呵呵一笑,摆了摆手:“在座各位都是我国的功臣,看上哪个挑走就行了。”
余南时在每盘菜落桌时,都会默默念着。
盛舜英到底是游历过京师的人,迅速辨认出了每道精致无比的佳肴。
燕窝“膺”字锅烧鸭子,燕窝“寿”字三鲜肥鸡,燕窝“多”字红白鸡丝,燕窝“福”字什锦鸡丝。剩下这些都是糕饼凉菜,包括白糖油糕、苜蓿糕、澄沙馅立桃、枣泥馅万寿桃等。
总而言之,都是盛家军这帮“土鳖”想也不敢想的大菜。更何况,六王爷还让侍女给每人都送上了一小杯冰糖炖燕窝,让不少连肉都很少吃的盛家军高阶军官惊掉了下巴。
“果然我才是乡野村夫”,军官座里,出身最高贵的庾魁也被如此吃法惊讶的目瞪口呆。
盛舜英也不禁感慨:“这得是把整个御膳房都扛过来了。”
“你吃过?”
“吃过。当年我十三岁,随父从征北元、班师回朝、进京献捷时,被陛下召见入宫,目睹了何为山珍海味,何为玉酿珍羞。”盛舜英记得的,可不是这些虚头巴脑的外物,而是皇帝对她的赞不绝口:“此女好一副英风凛凛的芙蓉模样,真不愧为女辈忠良,可亚其父!”
退朝后的那次汤山温泉庆功宴,几乎云集了如今北晋境内的所有名士。
虽然年纪轻轻,但她回身举步,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吟诗一首,更博得众人无数喝彩。
“听说六王爷一日三餐必吃燕窝银耳,难怪容貌如此俊俏”,盛舜英轻轻摇头,苦笑道,“你是没在京城待过太久。那里的所谓名士,涂脂抹粉,比女人还好看。”
“太学里哪个不是谦谦君子?既是腰缠万贯的富豪,又是面如冠玉的神人,更是位高权重的公子”,余南时流露出一丝尴尬:“就我这莽夫相貌,上次没被京城的小姐少妇们围殴,都算是万幸了。”
盛舜英责备地白了他一眼:“他们各有各的公子哥做派,还是你最讨我喜,不要妄自菲薄哦!”
那杯美酒下肚后,六王爷开始有些神魂颠倒了:“在座各位也该按功封赏了啊!我身为西南军政掌舵人,劳心良苦,鞠躬尽瘁,很荣幸得到了头赏:加食邑三百户,钱五十万,黄金十斤,官田五十顷。”
高元瞠目结舌,这些赏赐已经远远超过他的家产了。
哈剌章甚至想拍桌子,好不容易强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