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晚风疾,善加衣(1)(2 / 2)
“若你是一个普通护卫,你怎么进得了那地牢?那朱统领可是把我藏得十分隐秘。怕是你连里面关的是谁都不知道!再者说,你把我救走了,你爹娘怎么办?你忍心让他们被容寿打死?”秦书生瞪着眼,脸上全是污垢,衣裳也是皱巴巴,有些湿,还带点味道。
“我……”灵岳一口气梗在嗓子里,秦书生得意地笑了,晃动着乱糟糟的头,“所以说,你在骗我。”
凤灵岳手里的缰绳一撂,那拉车的马也陡然停住脚步,差点把秦书生闪到地上去,凤灵岳冷着脸对秦书生说,“就是太师府的护卫,怎样?你不满意我再把你送回去?”
秦书生消停了,猫着腰往马车里爬,嘴里念叨着,“对不起,好妹子,我多嘴了,你爱谁谁,我谢谢你救我,”一屁股坐在座椅上,“我闭嘴行了吧!”
听着外边凤灵岳带着怒气叫了声,驾!马车又颠簸起来。
消停了一日夜,车马未停,基本上已经跑出京畿地界了,两人饿得不行,到路边一个吃面的小店,停下来叫了两碗肉汤面吸溜,秦书生觉得这么一句话不说也太尴尬,琢磨了一会,试探地开口问,“那个,咱们这是要去哪呀?”
“去胥蒙山。”
“那是啥地方?”
“隆德府壶关县窑镇。”
“哦……那离我蝴蝶谷还有点远,妹子,你能送我到蝴蝶谷吗?在濮州。”
凤灵岳啪的一下撂下筷子,“不送!”白了秦书生一眼,看秦书生没敢做声,又拿起筷子吃起来,吃了两口,“你没长腿?马车给你,自己回去。”
秦书生弓着腰,周围看了下,凑近些小声说,“不是,我这有点担心,他们现在都盯着我,你给我放在壶关,我没两天就又被他们逮回去,你不是白救我了吗。”
凤灵岳嘲笑一声,“秦大哥,你可以做首诗吓退他们呀。”
“你这小丫头,莫取笑我。”秦书生虎起脸。
嘲笑回来一句,凤灵岳才感觉舒坦点了,正色道,“要不这样,你传信给你无影门的人,叫他们到壶关接你,切勿声势太大,那是玄雅堂宋依稀的地盘,跟我还记着仇呢。”
凤灵岳说完这句,眼见着秦书生脸上黑了一片,“你这不是把我拎出了火海,又下油锅么!”
“怎么说?”
“那宋依稀……要是抓住我,肯定会活剐了我!”
“为何?宋依稀是你的……旧情人?”凤灵岳打趣他,没想到秦书生点了点头,凤灵岳这才开心起来,又嘲笑道,“我听闻这天下一半的女子都跟秦大哥牵扯过,你何止是壶关不能去?惠山你能去吗?洛阳往后恐怕也不能去了吧?还有哪能去的?”秦书生脸涨得通红,“这事也不能怪我,总是造化弄人。”
灵岳哈哈大笑。
俩人吃饱继续往前走,天黑前能赶到下一个镇子落脚。
跑了没一会,凤灵岳累了,叫秦书生赶车,秦书生撩起手臂和裤脚给凤灵岳看,数处青紫的痕迹,血迹斑斑,凤灵岳只得作罢,赶上车又走了一会,秦书生听着凤灵岳在外面喊,“秦大哥,你在太师府挨打了?”
“咳,可不是!今日这个打,明日那个打,非让我承认我造反?我一介书生,我怎么造反?打还不算,没下手太狠,估计他们打算关我个天长地久呢,天天熬我,不让睡觉,还给我下了泻药,泻就泻吧,还不让我出去解决——”
“行了,别说了!”凤灵岳喊回来打断他,她可不想听那些恶心事,“都谁审你呀?”
“主要就是一个朱敞,还有一个容正言,那容正言最不是个东西!”秦书生啐着,声音突然高起来,句句悲愤,“可怜我秦神秀十五年寒窗苦读!满腹诗书,冠盖京华!如今却落得一介江湖草莽,还要这般任人宰割,这世上哪有天理?!还说我造反,我看天底下第一号反贼,就是他姓容的!”
嚷了一会,突然没动静了,凤灵岳隐约听见有抽泣声,过了一会又低低地说,“当年我三次参加会试,不是我文采不好,也不是我策论不如人,是我没钱给姓容的党羽送礼,他手握天下权柄,玩弄天下学子的仕途于股掌之间,天下学子啊!那是疆国的未来!多少都毁在他手里,他们这是什么?他们这是逼良为娼!逼民为盗!祸国殃民!”秦书生边说边哭,许久才停。
凤灵岳觉得秦书生说的有道理,所以她就更不能站在穷苦人的血肉之上,钟鸣鼎食,欢歌笑语,那样她觉得她在吃人肉,喝人血。
待秦书生好些了,凤灵岳又问,“你怎么会被他们抓住呢?不是怪大哥和你一起走的吗?”
秦书生挪到车门口,掀起帘子,坐在凤灵岳斜后方,两条腿挂在车板下悠荡,“这事长,我得过来跟你细细讲。”
秦书生说他与施即休和刘玄妙回蝴蝶谷的路上,听到了一个消息,虚眉派办葬礼,左近的门派都请了去,也巧碰上秦书生,便叫秦书生也去,到了才知道,死的是柳花明的媳妇儿,周道奇的独生女周炳柔。
凤灵岳立马就听进去了,手上赶车的动作都慢了。
虚眉的灵棚搭得十分奢华,秦书生到的时候,柳花明穿着一身素衣,两眼像被黄蜂叮了一般,数次哭晕在灵堂上。
周道奇夫妇两个远道从永州过来虚眉派所在的太原府,路上要走许多天,秦书生去的时候他们还没到,丧事有条不紊地办着,一边办一边等周道奇。
又等了两天,湘南大派的人才来,队伍还没进门,就听见门口传来仰天长啸,“我的柔儿啊……我的心肝宝贝……”
凤灵岳听到这不知为何,眼角竟然湿了,她抬手擦了擦,眼睛在冷风中被吹得疼。
周夫人扑倒在周炳柔的棺椁上,一口气憋住就晕了过去,大伙赶紧给拉下去救治。
柳花明跪在周道奇脚下,泣不成声地忏悔,说他往洛阳去刚走两天,周炳柔便也走了,没人跟着,走的时候说去洛阳找柳花明。
周炳柔功夫不错,家人也没太在意,便让她去了,直等到柳花明从洛阳回来,周炳柔却没跟着一起,才知道周炳柔根本没和柳花明碰上面。
柳花明动用了虚眉所有的人手,把所有可能去的地方全搜索了一遍,两个多月过去,没有任何动静,甚至还派人偷偷去了湘南,周炳柔没在,但是没敢惊动周掌门和周夫人,偷摸地又回来了,直到半月前,在窑镇附近被人发现了周炳柔的尸体。
太原府在隆德府北边,虚眉离胥蒙山不远。入冬时窑镇有农民放火烧荒,竟然在烂树丛里烧出来一口大木箱,送到了官府,官府贴了告示,被虚眉门人看见,去见了,才知是已经腐烂了半个身子的周炳柔。
柳花明将周炳柔的尸身接了回来,赶紧通知岳父岳母,回去办起了丧事。
秦书生说,哎呦,那柳花明被周道奇打得,素衣染了个透红,周道奇仿佛变成了个魔,眼睛红得要滴血,质问柳花明,你怎么能让她失踪了这么久却不告诉我?你早说一天,也许我就能把她找回来!那是我这大半辈子唯一的宝贝闺女,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十几年含辛茹苦!捧在掌心!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反反复复质问,柳花明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挺着挨打,周夫人醒了,拉住周道奇,说就算打死柳花明,闺女也活不过来了。
周道奇要开棺看他闺女,柳花明抱着他的腿,喊师一声父喊一声爹,说都烂了,看不成了。周道奇一把掀开柳花明,说就算剩个骨架,就算只剩一把灰,我也要看,看了我就知道,那是不是我的炳柔。
到底还是开了棺,烂成了一摊腐肉,那可不就是他的炳柔,胸膛前利器穿透的伤口还在,还剩下点没烂完的肌肤,满是各种各样的伤痕,好像有刀伤,有鞭伤,还有棍棒伤,死前定然受尽折磨,周道奇那一刻放声大哭,那悲声,像有人拿刀子生剜了他的心。
周道奇在周炳柔灵前指天发誓,要是给他查到了是谁杀了她,定灭他满门。
秦书生被抓走之前知道的最后一件事,周道奇夫妇还有个侄女,亲的,想再送过来给柳花明续弦,但是柳花明拒绝了,字字血声声泪,说炳柔尸骨尚温啊!她香魂犹在人世,也许夜夜要来探望,你们让我娶别人?
秦书生感叹,“在洛阳的时候未曾细细接触柳掌门,没想到他竟是这样重情重义之人,世间竟有人能痴情至此,若是嫁得这样的郎君,便是死了也值——”
灵岳一扭头,目光恶狠狠,“呸!值个榔头!你懂个屁!”
秦书生还在枉自深情,突然被骂了,满眼迷糊,心说这丫头一天十八变,实在是粗俗可怖。
凤灵岳心里兜兜转转就一个念头,周炳柔是柳花明杀的,那是个道貌盎然的衣冠禽兽,只是可惜她手里现在没有了那杀人的证据,否则现在就要冲到永州去找周道奇告上一状,戳破他女婿的虚伪面目,让他能够手刃仇敌,眼下,还是先保住自己这一条性命,以期来日能为周炳柔的冤魂做点什么。
凤灵岳悲愤许久才缓过来,见秦书生正在一旁望着远方出神,推了一把秦书生的肩膀,秦书生如大梦初醒一般,“干啥?”
“你不是要讲,你是怎么被抓的么?”
“哦,是了,”秦书生挑起袖口擦了擦眼睛,“出殡前一天晚上,偌偌突然失踪了。办完丧事后,我就一个人往南走,遇到了一伙穿着铠甲的歹徒,轻松就把我带走了,辗转了很久,吃了许多苦头,才知被关到了太师府的地牢,那下手的就是容正言!”
凤灵岳心里讥笑,那怂货!又问秦书生,“刘玄妙呢?你虽然稀松,但是她功夫还不错呀,怎么会被人轻易抓走?”
秦书生垂下头,一副自怜自苦的模样,“闹掰了,我往南去,本来就是想去追她,没想到啊。”
凤灵岳呵呵笑,“怎么闹掰了呢?这段仔细讲讲。”
秦书生叹着气,“她那个人啊,凶得很!那天在虚眉派,看着周炳柔那般惨,我哭了几声,晚上被她给打了一顿。”
凤灵岳笑,秦书生接着说,“我说,刘玄妙,平常你就天天管着我,不让我看旁的女的一眼,看一眼就打一顿,我也不是要看别人,遇到了江湖同仁,总要打打招呼,出去街上走走,也不能闭着眼,总会看到,如今你越发厉害了,那周小姐都入了黄泉,我替她哭两声,让她黄泉路上听见,再回头望望这世间,难道也不行?咳!越解释越不听,拿着她那细棍子,呼呼地打,彼时还在虚眉派里,那么多人看着,我好歹是堂堂无影门的掌门,脸都丢干净了。她不通人情,蛮横泼辣,当初真不该信了她的邪,她像滚烫的火,她热情上来我扛不住,怒火上来我也扛不住啊,之前有这样的事,我装装可怜,苦苦求饶,她也就放过我了,第二日还是一般恩爱,可是这一回,她就像收不住了一般,打了我还要走,还说了那样要与我生离别的话,我待她那样真心,她却说那样的话,真是……真是伤透了我……”秦书生兀自摇着头,涕泪交缠。
别人再怎么可怜,也不如自己可怜十之一二。
“你既然如此被辜负,怎么还往南边去追她?”
“我毕竟许诺过她八抬大轿,红灯花烛,我宁天下女子负我,我秦书生不负一人。”
凤灵岳说,“可是秦先生,你半生结交了那么多红颜知己,怎可能不辜负一人?你奔往了下一个,必然就辜负了前一个,你身上不知背了多少情债了。”
“我没!我与她们每个人交往,都是全心全意,一心只想着她们好,我怎么受糟蹋都没关系,怎奈世事多变,到后来,总是好事难全。”
“要是你没有被抓,你找到了刘玄妙,她还是天天打你,你还愿意娶她吗?”
“当然!我曾许下承诺,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有诺必信。”秦书生信誓旦旦。
“要是没碰见刘玄妙,你会娶惠掌门么?”
“当然!我二人情投意合,无双善解人意,最是体贴,她是这世间顶好的女子。”
“那要是没有碰见惠掌门,你会娶宋依稀吗?”
“我……”秦书生语塞了。
“秦大哥,你又何必去怨别人?何必去怨世事?我看你才是这世上最最薄情之人,谁知她们不是因为你的薄情才受伤离去的?我倒真想问问你,可知什么是恒久真情?”
秦书生自嘲似的,“真情?这世上哪有恒久真情?你抓心掏肝,温柔尽付,到头来,不还是大梦一场空?这世上的人,哪有一个真心实意的,都只是一时,哪有长久?”
凤灵岳说,“秦大哥你自己不懂长情,旁人当然对你寡义,人都道秦书生风流之名,哪个愿与你长相厮守?你贪她的一日欢,她讨你的一时笑罢了,要我说,你自己该先有个一世深情,尽付一人的心。”
秦书生愣了,他自己从来没这样想过这个问题,他一直以为当人生得意,爱过不悔,秦书生念着,“一世深情,尽付一人。”
秦书生望着前方,残云收住了北风和暴雪,天幕垂垂坠落,星河无限,天高地远,山水苍茫,一时间竟忘了身在何处,无意识地吐出一句,“我不会呀,那该如何?”
凤灵岳轻轻地摇着缰绳,仿若呢喃,“我也不会。”
除了马蹄和思绪,夜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