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兵从天降(1 / 1)
地里的庄稼割了一茬又一茬,镇上的人开始骚动起来,不似往日般萎靡丧气。一日少强拉完车回来,在灶台前咕咚咕咚灌下了几碗水,抹嘴道:“听说小日本儿投降了,咱们打赢了!”刘氏抬起褶皱的眉头:“那现在的年号是啥?皇帝是哪个?”少强笑道:“婶子,现在不叫皇帝,叫总统。”刘氏像小孩儿般撇撇嘴:“管他是总桶还是粪桶,让老百姓没饭吃就不是好皇帝!”
凤月多少知道些街头巷尾常议论的“国家大事”,问:“那现在的年号还是‘中华民国’吗?”少强沉吟道:“许是,许不是,听说老共和老蒋也闹得很厉害,未来谁能管事儿还说不准。”凤月笑道:“这也不关咱的事,老百姓只管过好日子便是了。”笑闹间,刘氏无意瞥见凤月鬓角的一根亮晶晶的银丝,愣了愣神。凤月比少强年纪还小些,二十来岁的年纪,却被折磨得早生白发。凤月的终身大事一直在刘氏心头搁着,可前几年出了那件事,她不敢轻易提起。
忆儿梳着两个小小的发髻,颠颠地跑到少强腿边撒娇:“爹爹,糖糖。”少强从口袋里摸出一块蜜饯,笑道:“小鼻子真灵,来,这是今天大珉哥哥给的。”忆儿含混地跟着念:“大珉哥哥。”
三代人围着蜡烛东拉西扯地盘算着家里的经济开支。少强辛苦了这些年,除拉三轮车外,还时常接些别的活计,刘氏和凤月整日在地里忙着,不辞辛苦的劳作总算攒了些散碎银钱。见少强越发棱角分明的脸庞、坚毅的体魄和沉稳的行事作风,刘氏心中的隐忧日益渐深,此刻寻着机会试探地问:“少强,眼下家里宽裕了些,你年纪尚轻,没想过再找一个吗?”少强眉宇间滑过一丝伤感:“婶子,小云和孩子刚走没几年,我不想负她,令她难过,”将胸口的堵塞咽下,他摸着忆儿柔嫩的脸颊:“我现在一门心思将忆儿好生抚养长大,别的我没想,也没啥想头。”刘氏听他如此说,既放了心又叹了口气。
轻微的茴香气息弥漫在天空中,树林里、竹林边还有割完水稻的田野里处处开着金色小菊花,老银杏又迎来了意气风发的季节。夜里,凤月在一盏蜡烛下纳鞋底,她的绣工很好,在镇上颇有些名气。突然,院子里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嗒,嗒嗒”她侧耳听了听,又杳无声响了。她揉了揉眼睛,打算换个花样。“噗呲”门外传来了厚重的摩擦声。她的心瞬时提到了嗓子眼儿,此刻母亲刚好不在,少强又替人去沟里抓泥鳅了,屋里只有她与四岁的忆儿。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细细听门外的动静。
“啊”是一个男人低声的呻吟。
她在屋里来回踱步,犹豫了半晌,终于出声问道:“你是谁?”
那人似乎没想到屋里有人,门外突然噤了声。凤月胆子大了些,沉声道:“你不说,我便叫人来赶你了。”那人似乎怕了,半晌方道:“我是兵。”
这个世道里,当兵的抢百姓粮食、奸淫妇女的风闻比比皆是,兵与匪皆是百姓不愿碰上的。凤月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我如何相信你,你若是土匪呢?”那人低声笑道:“我若是土匪,你这道木板门能挡得住么?”忆儿在身后紧紧攥住她的衣角,看着门从里面渐渐打开。凤月探出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军装、浑身污泥的男人躺在墙边,一条腿笔直地伸着,裤腿上渗着黑色的血。
她手足无措地呆了半晌,那人开口道:“我在山里迷路了,能给口吃的吗?”他努力抬起头,许是今夜月光太盛,那双眼竟无比清澈明亮。凤月被这一眼看得心头一颤,见他五官端正,不像猥琐险恶之徒,便带着忆儿绕到前院给他拿了两张玉米饼。
那腿上的伤似乎很严重,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法站起身来,吃完两张饼,他便沉沉地睡去了,又或是昏了过去。
凤月蹙眉看着他,心中生满了疑惑,他是什么兵?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腿是如何伤的?后面是否有追兵?可他双眼紧闭,像没了魂魄般沉睡着。
盯了半晌,秋露一层一层地铺下来,凤月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她将他拖进屋内平放在地上,用剪刀剪开了他腿上的伤口,只见里面是一个黑洞洞的口子。她不明白这是被什么东西伤的,只好拿了家里的伤药替他敷上。
忆儿在旁边睁大眼睛盯着,时而递上一只剪刀,时而接过一瓶伤药,她不明白这个陌生人为什么会从天而降出现在门外。
刘氏忙完地里的活儿,披着月色回到院子里,刚欲开门便猝然停下,门外有一滩血迹,她脑中轰地一声炸开。见房门虚掩着,她抖着身子缓缓地拉开,便看见凤月举着剪刀对着地上躺着的陌生男人。她踉跄着奔过来,喊道:“这天杀的强盗!”凤月忙拉开她,一边解释:“娘,他是兵!”刘氏怔愣了半晌,见到那个男人腿上的伤口,蹙眉道:“这是枪伤?”那男人方才已经醒来正教凤月帮他取出腿里的子弹,此刻疼得满头大汗,只能点头附和。凤月说:“娘,他说子弹在里面。”
刘氏端详了片刻,拿过凤月手中的剪刀,比对着伤口手起刀落,几下便取出了子弹。众人皆松了口气,正欲详问此人的来历,见他已疼晕了过去,期间竟未哼唧半声。刘氏替他撒了些止疼散,凤月撕下一块长布条小心翼翼地将伤口包起来,问道:“娘,如何办?”刘氏正在苦恼此事,思忖半天,方道:“待少强回来再说。”
二人在烛下等着,忆儿耐不住瞌睡,早已上床睡了。少强今夜收获颇丰,后半夜方尽兴而归。刘氏轻手轻脚地过去谈及此事,不一会儿,二人便绕了过来。见地上躺着的人,少强神色严肃地搜了他的身,随即决定:“把他送到我屋里,忆儿近日来后院住。”
三人抬着男人绕过院墙过去,这人虽身长六尺,却瘦骨嶙峋,好在并不沉。将他安置在床上,少强低声道:“在搞清楚他的来历前,此事万不可宣扬出去。”月光从窗棂里透进来,三人在窗边商议妥当,方各自安置了。
夜里,凤月辗转反侧,那双眼总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清澈如水的眼睛里似乎有涓涓细流和汪洋大海,他抬头望向她的一瞬间,似乎往她心里注入了一股温泉。她拼命将它驱赶出去,直到天际透白,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日,少强一如既往地出去拉车,刘氏留在房内照顾此人。午后,此人渐渐转醒。凤月端来一碗米粥,问道:“你说你是兵?”那人“嗯”了一声,依旧是一双清澈明亮的眼,凤月觉得这双眼绝不能是传闻中那些肮脏的强奸民女的兵犊子的眼睛。与其说是兵,他给她的感觉更像是个书生。晃了晃神,她又问:“你是谁的兵?”那人思忖片刻,方直视她的眼睛,答道:“我是解放军。”